第5章
  家里并没什么变化,我抱着满满去寻她阿娘。
  她竟盘腿坐在炕上,有模有样地拨算盘珠子呢!
  真是叫我开了天大的眼界,听见银子都觉污了耳朵的世家贵女,也有这样一日啊?
  听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几日,她竟就改了吗?
  她从不用正眼瞧我。
  我将满满放在炕上,她已会走了,又站起来扑进我怀里,一双大眼瞧瞧她阿娘,又抬头看我,唤我阿姐。
  「如今你既掌了家,满满我便送回来了。」
  本没有妹妹养在姐姐院里的道理,我终是要离开的,她该学着同她阿娘亲近,至于日后要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全看她阿娘如何教养吧!
  她看了眼满满,伸出纤纤玉手召唤道:
  「满满,到阿娘处来。」
  脸上竟带着笑,我仔细看她,她似变了,又似没变。
  哪里变了哪里没变又说不分明。
  第12章
  可有一点到何时都不会变,满满是她生的。
  「满满,去寻你阿娘。」我将靠在怀里的小小孩儿轻轻推过去。
  她阿娘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满满抱了过去。
  我想至此,我同她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听闻你阿公要给你寻个人家。」
  「此事便不劳夫人费心了。」
  我生硬地说道,心里极不舒服,为着她那不声不响却轻蔑的表情。
  「呵!如此甚好,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后娘苛待你!」
  我同她已无话可说,苛待有许多种,并不是日日打骂才算的。
  我欲转身离开,她又开了口:
  「晋儿的月俸都给你了?」
  我脊背一僵。
  「你拿他的月俸可合适?」
  「日后自不会了。」
  我出了门,门内是满满喊着阿姐的哭喊声。
  门外好大一场雪,有些清冷凄楚。
  我平日给阿公温酒,偷偷摸摸喝两口也是有的,只这日,我醉了酒。
  坐在檐下也不觉冷,入世出世,也不过一瞬罢了!
  万事莫强求,强求不是错就是伤,又何必?
  一切都如我那夜的一场梦,荒唐短暂,过去便过去了吧!
  不必过多回味,谁不曾春心萌动?谁又不曾伤神忧虑?
  因为还年少,便格外珍重些罢了!
  阿公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问我好端端为何哭了?
  我伸手一摸,真是泪啊!
  我竟哭了吗?只我还不自知。
  「阿公,日后莫要给我说亲事了,再等一等可好?」我看着阿公,风雪迷了眼般,阿公只黑漆漆一团。
  「你心里有人了?」
  「阿公,书里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欢喜的事儿,为何我一点都不欢喜呢?」
  「可是宋晋?」阿公摸摸我的发顶。
  第12章
  只听见阿公长长的一声叹息。
  「声声啊!你可知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事儿?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已蒙难了,陛下最厌恶什么?」
  「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事,你若想同宋晋在一处,他的仕途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宪荣帝姬的母亲以再嫁之身进了皇宫做了贵妃,宪荣便是她与前夫的女儿,后来又带进了宫中,她自幼同先帝一处长大。
  当今陛下乃皇后嫡子,出生后就封了太子,后宪荣为先帝产下二皇子,虽无名无分,却深得帝心,先帝一直想废太子。
  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早成一捧黄土了。
  当年的庸城之乱,皆因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一段情缘而起。
  陛下虽不说,可如何能不厌?
  「阿公,等过完了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啊?」
  「不过是杯中酒一盅,倒了也罢。声声还有数不尽的星辰要去赏。阿公陪你去又何妨?」
  这只是一场不知何时而来,却只能注定各奔东西的单相思。
  既是注定的,又何苦自伤自恼?
  女子莫非只这样一个归途吗?
  嫁一个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或者嫁一个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若真是这样的一场宿命,我不服。
  叫我如何去服?
  我不能喜欢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也绝不能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说不上为什么,约莫是这日喝多了的缘故吧?
  阿公说得对,我还有万千星辰不曾见识过。
  自这一日后,我忽觉自己长大了。
  原来长大的代价,只需要一场还不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单相思啊!
  杏子青时,阿公说不若去一趟江南,趁着他身体还硬朗。
  我早就收拾好了包裹,也收拾好了情绪。
  走时宋晋并不在京城,阿爹听闻我同阿公要出去看看,先时有些惊讶!
  后来又张罗着雇马车,阿公只摇头说他读书读傻了。
  我同阿公沿着运河一路南下,走的那日,恰巧也是烟雨朦胧。
  约莫是因为雨,也约莫是因为风的缘故,我觉得惆怅,站在船头淋了一整日的雨,待这一日过去了,闻声就是一个新的闻声了。
  又一年,我同阿公去了关外的草原,我才发觉,那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天地宽阔,民风淳朴亦彪悍,即便生为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
  想做什么亦都做得。
  我学会了骑马射箭,吃羊肉喝奶酒也不觉得腥膻。
  我给自己寻了个营生,用阿婆留给阿公的银子开了间马场。
  我说定然将阿公的养老银子给赚回来,阿公捋着胡须不说话。
  我养最好的马,从关外贩卖到关内,不足两年,我便将阿公的养老银子攒回来了。
  第13章
  少年的时光,似就那样呼啸而过,我已长成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姑娘,整日东奔西跑,也似早已将过往都忘了。
  庆幸的是,我暂还不必背负那一生的纸短情长。
  初秋的风,仲夏的夜……
  每样儿物事似都承载着太多的少女情怀,可关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红稀香少,绿肥红瘦。
  让人生不出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
  牵手情深暖,与之共流年。
  我心已沉,再无这样那样的期盼。
  阿公身体硬朗,无事时每日能骑半个时辰的马,一人能吃得一斤的鲜羊肉。
  我心甚慰,盼着阿公还能活许多许多年。
  时世对女子苛刻,有几人能同我一般活得肆意洒脱?
  只我阿公,开朗豁达,将女子无才便是德,本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作笑话。
  我今生之幸,两分来自阿娘,七分来自阿公。
  剩下一分,便是某个人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无人爱你时,你也只管咬牙往前走,等你走得够远时,该来的总会来。
  阿公从不刻意回避宋晋,他同吴老大人是至交,偶通书信,吴老大人对陛下来说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
  吴老大人是宋晋的老师,宋晋是幼徒,在吴老大人心中,他和旁人自是不同的。
  听闻宋晋之清廉公正,更胜吴老大人三分。
  陛下甚爱他才同他为人。
  又一年,阿公同我说吴老大人身体不好了,已称病辞官,告老还乡了。
  宋晋已做了二品的左都御史,大魏史上怕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旁的人打马也不及。
  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具体如何,我们都不知。
  只阿公要去见见吴老大人,年逾古稀,已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纪。
  吴老大人老家章丘,阿公一人随性自在惯了,万事看得皆开,只于吴老大人一事上,似极伤神。
  我同阿公到章丘时,吴老大人已卧床不起了。
  阿公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待出门来时,眉眼间伤痛不已。
  我想安慰,却寻不出合适的言语来。
  岁月厚重,不知他们是如何相遇,又如何成了一生挚友,虽不能常常见面,却是知己难求。
  岁月又如此瘦弱,一眨眼,属于他们的繁华就要落幕。
  叫人如何不悲不叹?
  一声保重,已然太过浅薄。
  旁人总说要将生死看淡些,我猜,说这话的人,是从不曾经历过生死别离。
  阿公同我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看不开生死,算是白活了。
  我同他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向生怕死,同年岁有何关系?
  阿公留在了章丘,我回了关外,我知阿公,他要看着吴老大人入土为安才能放心。
  我还未曾将马场的生意安排妥当,阿公定然不会再回关外了,落叶归根,他是要同我阿婆葬在一处的。
  待我再见阿公时,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头老灰驴,只驮着他东游西荡。
  日日一根胡萝卜,我同阿公说它前世定然是只兔子精。
  阿公待它的好,超过了待我,让我心生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