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去了一趟鞋铺。
  待归家时已快晌午了,厨子去巷口要了数担柴火,如此即便米面要涨价,家中也能支撑些日子了。
  我将新买的蓝色素缎铺在榻上,炕上放的是阿婆在世时给我的几块貂皮,叫我出嫁时当嫁妆用的。
  我不大会绣花,可制衣做鞋缝袜还行。
  做件大裘并不十分费事儿,可要将几块碎皮子拼凑起来并不易,从晌午到黄昏,还不曾做出个模样来。
  晚饭时阿公同宋晋归了家,他们在外头喝了酒,阿公只喝了碗粥就歇息去了。
  宋晋脸上虽不显,可看他眼底微微带着笑意,定然是有好事儿的。
  我问他今日同阿公出门办了何事?
  他微微摇头,扬了扬嘴角。
  「是件好事儿,只暂时不能同你说。待会试后你便知晓了。」
  不知是冻的还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声音里也带了些欢喜。
  「既是好事儿,我不知晓也成。不过有件事儿我得同你说一说,昨日我寻了你阿娘,叫她日后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使银子去买。」
  「你知我阿爹的差事,虽不是苦差,可也捞不着多少油水,就那点俸禄,养家糊口已然很难了,若是再无节制地花下去,咱家就该饿死人了。」我低声同他说道,偷偷看他脸色。
  「是,你说得对,如她那般过日子,迟早是要饿死的,我知你意的,既是你管家,你便按自己想的做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得极诚恳。
  眼底却一片苦涩。
  「宋晋,我不喜你阿娘不是因为她带着你嫁进了我家,缘由我已同你说过了。」
  「你既进了我家,同我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你切莫多想,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其余有我。」
  「我定然不叫你同满满饿着冻着,等你日后做了大官,给我做个靠山就是了。」
  他看着我,眼底晦涩难懂,久久不曾开口,我歪头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
  「宋晋,真的,你不要多想,万事有我,如今你只需好好读书就是了。」
  我怕他不信,又拍着胸脯保证道。
  他忽地就笑了,又点了点头。
  「看把你能的。」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笑时,春花秋月亦不及他半分好看。
  第10章
  一件大裘我缝了五日才得,晚饭后送去给他,他约是看书看乏了,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刻章呢!
  他除了读书,就这一个爱好,刻章是要好石料的,可我家如今的日子,买不起好的。
  我将大裘并靴子放在炕上,叫他去试。
  他将手上的灰擦了,站在炕前有些不知所措。
  我将大裘披在他肩头,蹲在他跟前看,长短刚刚好,心里有些得意,我还是有些做贤妻良母潜质的嘛!
  家也当得,衣也制得。
  「刚刚好,日后你出门便不怕冷了。」
  我得意地瞅着他。
  又去拿炕上的靴子,叫他坐下试一试。
  他半天也不动,我推他,他才坐在炕沿上去试靴子。
  「大小合适吗?暖不暖和?你起来走几步试一试。」
  我将他拉起来。
  「闻声,家里日子艰难,你……」
  「是不怎么宽裕,可也不至于给你制不起一件衣服买不起一双靴子,快走几步。」
  他蹙眉将大裘的带子系了,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看我。
  烛光昏暗,只是一件极普通的大裘,可穿在他的身上又说不出地好看。
  清冷孤傲的眉眼间,如今多了些许人气,不那样遥不可及。
  他如今越发像个人了。
  确实如我所想,北边闹了雪灾,京城里的粮价一日一个样,除了阿爹,其余人无事也不再出门。
  连宋晋他阿娘的院子也沉寂了下来。
  满满极乖,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不哭不闹,醒着时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旁人,开心时便咧着没牙的嘴笑。
  我极喜欢她,她阿娘嫌她吵,我不知这样乖的孩儿怎么吵着了她,只在我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叫奶娘同满满住着。
  冬日无事,我寻了碎布头给满满缝了一个极丑的娃娃。
  奶娘手巧,又给她缝了一顶小老虎的帽子来。
  我无聊时便将阿公的各种游记拿来读,满满如今养得白白胖胖,胳膊腿莲藕般。
  她才五十多天,我趴在炕头读书,她在我旁边躺着,听一会睡一会,醒了换了尿布吃饱肚子,就用圆溜溜的眼瞅我。
  世上的孩儿再没她这般乖的了。
  阿爹还时不时来瞧她一眼,她阿娘却连一次都不曾来过。
  只魏嬷嬷偶尔来,叫奶娘将她抱过去,不一会儿又抱回来了。
  二月时我同阿公送宋晋进了考场。
  他并不曾辜负自己,如愿考了个状元郎。
  正是杏花吹满头的时节,我抱着满满同阿公一道儿去看他打马游街。
  白马红衫,他还是我初见时清俊又冷淡的模样。
  不论多少娇俏女郎扔了帕子过去,他连瞥都不曾瞥一眼。
  状元一般任翰林院修撰,或著作郎、秘书郎,或掌修国史,或做天子侍讲。
  可宋晋与旁人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亲求了陛下,陛下竟也应了,宋晋在都察院做了个七品的经历。
  彼时的左都御史吴老大人已年近七旬,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
  吴老大人有铁面总宪之称,宋晋跟着他,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地便不能归家,四五日见不着面是常事儿。
  他的月俸换成钱不足四贯,第一月发了俸禄,他将四贯钱放在桌上,又去看在炕上翻滚着咿咿呀呀叫嚷的满满。
  许久后看着我,同我说道:「这钱不要花用,给你攒嫁妆。」
  我胸口发胀,看着桌上的四贯钱,忽觉重得拿不起来。
  第11章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要指着我阿爹同他阿娘给他攒彩礼,那怕是万万不能了。
  他竟将钱全给了我,要我攒嫁妆,你说他傻是不傻?
  我寻出了个靛蓝的荷包,装了些碎银子并铜子儿给他挂上。
  「你如今做了官,也要应酬的,自没有时时吃旁人的,你却连一顿也不请的道理吧!我的嫁妆早就攒好了,这钱便做家用吧!」
  如今家用也用不着他的,这钱便攒着给他娶妻用。
  他阿娘出门走动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了,只要有人送了帖子,她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阿公同我说:「你道人家傻,其实人家精明着呢!宋晋在各家夫人小姐眼里是极吃香的,她这个亲娘不抖起来,还要等到何时?」
  「他如今有了官身,也已及冠,前途又不可限量。」
  「如今只差娶妻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一夜未合眼,胸口憋闷得难受。
  六月杜鹃开得正好,满满快八个月了,扶着炕沿站得极稳当。
  嘴里来来回回只一个姐字。
  她已断了奶,吃米糊果泥蛋羹,我将奶娘留下了,只管照顾她。
  他阿娘使了魏嬷嬷来,说要管家,当家主母管家,自是名正言顺的。
  我将管家权交了出去,问魏嬷嬷要不要将满满接过去,她只一句「夫人没提」便将我打发了。
  阿公想去庄子上,我便带着阿公满满同奶娘去了。
  我幼时跟着阿娘种菜,只觉得这世上最不会辜负人的就是土地,只要你用心,它自会给你回报。
  庄子上养着鸡鸭,满满日日都要去看,奶娘抱她都抱不住,若是会跑,她早自己追过去了。
  待了约十天时,宋晋来了。
  他来时恰是黄昏,天边一抹余晖,我在院里摇着扇子发呆。
  他只一身单薄的白袍,眉目间多了坚毅冷漠。
  「闻声。」他唤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忘了应他。
  他就立在我眼前垂眼看我,不知为何,我竟觉心虚,不敢正眼瞧他。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同一人滚在了一处。
  火红的嫁衣,耸动的肩峰,摇摇欲坠的汗珠,还有他长长的殷红的眼尾。
  醒来时脖颈处全是黏腻的汗珠,我用手轻轻一抹,便湿了手心。
  呵!
  「闻声?」他又喊道。
  「啊,你怎的来了?」
  「我饿了,还有饭吗?」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厨房去了。
  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一场梦,可他恰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
  我们在庄子上住到了年底,他偶尔来,我躲着他,正经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过了年我便十七了,该避嫌才是。
  阿公带我们归了家,说过完年他便要多走动走动,该给我定下门亲事了。
  这事儿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我心里空落落的,可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