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薛婵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侍女官,名唤蕴玉。”
  蕴玉恭谨颔首相请:“娘娘已等候您多时,两位姑娘随我入殿吧。”
  说罢,她并着几个宫娥引着薛婵与程怀珠入殿。
  福宁殿倒并不明晃晃的富贵精致,殿内清雅华净。
  蕴玉领人进殿时,薛贵妃正在逗着一只鹦哥。
  “娘娘,两位姑娘已至。”
  宫娥扶着薛贵妃坐下,两人立刻上前一拜:“请贵妃娘娘安。”
  “起来吧。”
  薛婵这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并非容色倾城,只是漂亮,从骨子里的漂亮,让人想起生于秋江畔的芙蓉。
  临水照花,拒霜而开。华服珠翠,让她增添了几分鲜妍秾丽。
  薛婵想,如果会忘记,那么人最先忘记的会是对方的长相。
  如果重逢,最先记起来的是什么呢?
  她想,是声音。
  “峤娘啊”
  和薛贵妃容颜一样漂亮的,是她的声音。
  因为有情,所以漂亮。
  见到薛婵,她瞬时盈了泪光。
  薛贵妃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薛婵那与轮廓与逝去的长嫂颇为相似的眉眼。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在这深宫里,只有深梦里才会回到自己年时,想起幼时在玉川街上帮着兄长卖画的时光。
  只一声,眼前漂亮的容颜就瞬间与薛婵记忆里模糊的影重叠起来。
  这是她,除了父亲以外,最血缘情浓的至亲了。
  薛贵妃笑了笑:“上一次你还只是个会跟在我身后,拉着我要去放风筝的小小孩童呢。”
  “哥哥前几年治水被压断了腿,听说落了腿疾只能拄拐而行。我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怎样了......”
  薛婵的父亲是三年前因腿疾,不得已辞官的。
  她安慰她:“爹的右腿虽落疾,可拄拐而行有时比我走得还快些。至于他本人嘛,大多数时候还是挺乐呵的。”
  薛贵妃:“我知道他一向看得开......”
  “娘娘,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薛婵一招手,云生上前递过画卷,蕴玉与她一左一右慢慢展开。
  深秋下的山川郊野,远山叠嶂,丘壑深远。一弯清溪蜿蜒而至,两岸红枫似火燎眼。老者一杆垂钓,牧人驱犊而返。溪边木芙蓉纤袅,落花随水而去。
  “这是秋日的半钟山。”薛贵妃看着那幅长卷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
  “金钗溪的红枫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她的手指停在女子所坐的青石,“这是......金钗溪旁的问仙石,我小时候调皮,还在这溪里抓过鱼。”
  薛婵看着她,轻轻一笑:“这幅《溪山秋色》是父亲与我,共同所作。希望娘娘,虽远隔千里,见此图如归家。”
  家......
  薛贵妃含笑拭泪,她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呢?
  不知道。
  也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了。
  好像自从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甚至在这,已是十数年。
  薛贵妃垂眼,开始回想自己那生长的地方。可是她已经想不大起来了,想起来的也只是残缺模糊的一团。
  她很想问:院子那棵芙蓉花还在开花吗?金桥旁曹记铺子的瓜齑味道还是从前那样吗?醉仙楼旁的那位说书的曹先生讲完《平安记》了吗?
  “一切都还好吗?”
  薛婵道:“都好,都好,一切如旧。”
  薛贵妃点点头,一切如旧。
  薛婵也有些哽咽,她说不出话来,喉间似有堵着颗未熟的葡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刚要落泪,就听见程怀珠呜呜的哭泣声。
  贵妃与薛婵转头,程怀珠正揪着帕子,一脸动容地看着二人。
  她眼眶通红,憋着嘴,一双眼眨巴眨巴,泫然欲泣。
  “呜呜......真是太感动了。
  薛婵不禁笑出声,盈在眼眶里未落的泪也随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好笑地戳了程怀珠一把:“我都还没哭,你倒比我还伤心。”
  程怀珠抽抽噎噎,不满道:“我就是感动嘛,哭还不让人哭了,小气。”
  殿内众人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一时间弥漫着的悲戚苦气一散而尽。
  薛贵妃也伤怀中抽离出来,又向蕴玉道:“光顾着叙旧,我都忘了,上茶。”
  宫娥们鱼贯而入,将清茶与各式精致点心奉上。
  三人坐在一处,程怀珠专心吃点心。
  薛贵妃拉着薛婵:“让我好好看看你。”
  “若是阿嫂在,见到你长这大,不知该有多欣慰呢。”
  原本薛贵妃是想接薛婵到上京的,可是兄长不愿续弦又不忍膝下孤单,也就作罢。
  薛贵妃念及旧事,容色清愁,将薛婵拥入怀。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埋在了她肩头。
  薛贵妃轻轻拍着她有些清瘦的背,她柔声:“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已经与陛下说过,允许你可以在我身边常住几日,不必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回程宅。”
  闲谈了一会儿,淡蓝衣袍的侍女便将一道道膳食传入殿。
  精致香酥,荤素得宜。
  粟米粥熬得热乎粘稠,吃下极其暖胃。弧瓜与面筋切片以料酒与花椒调味后煎制的假煎肉,酥香扑鼻。
  薛贵妃示意宫人给二人夹菜:“我知道坊间一向有追逐清瘦为美的风气,只是你们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不可学了去。该吃就吃,身体康健最是重要。”
  她又转向薛婵:“兄长信中提及你一向不爱出门,有时画得入神连饭也不吃,这怎么能行呢?”
  薛婵脸上一红,有些赫然,她爹怎么什么都和贵妃说,还揭她底。从前在家里,也没见薛承淮说她,临了进京倒写信给贵妃说这些。
  薛贵妃又瞧见程怀珠,一饮一食极尽礼数,可吃得香,让人也心情也不禁愉快。
  “怀珠”
  听见贵妃轻唤,程怀珠抬起头。
  “峤娘在程府,我也是放心的。你与她年岁相近,又亲近,平日里可要好好看着她。”
  薛婵无奈笑道:“娘娘”
  程怀珠立刻应下:“娘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盯着她吃饭,绝不会让她掉一两肉。”
  见争辩无用,薛婵只能打起精神喝了碗鲜美软嫩的鲈鱼豆腐汤。
  饭毕,宫人们撤下盘盏。
  程怀珠吃饱喝足,精神满满。她先是风似的拉了薛婵出门,又拉着几个年纪小的宫娥一起玩儿,嘻嘻笑笑的很是热闹。
  几人在外头玩儿,薛贵妃则在筹备几日后宫中的冬至宴。
  过了几刻,程怀珠与几个宫娥商量要塑个雪狮子玩儿。
  薛婵实在是玩儿不动,坐在廊下垂眼打瞌睡。
  云生知她吃了饭就易发困,伸手扶住她点了一下又一下的脑袋:“姑娘若是困,我就去知会娘娘一声?”
  薛婵点点头没有作声,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真的点头。
  云生立刻告知了薛贵妃。
  贵妃道:“蕴玉,你扶峤娘去承明堂的暖阁里睡一会儿,若是怀珠玩累了,你也将她带去承明堂。天冷,才病了一场,别让她着凉。”
  蕴玉待薛婵恬静睡去,又回到薛贵妃身旁。
  她尚在忙碌,外头有人传话。
  “娘娘,陛下身边的汪内侍来了。”
  “传”
  第5章
  片刻,进来个面容和善的太监,上前行了一礼。
  “汪叙叩请贵妃娘娘安。”
  薛贵妃停下忙碌,淡笑道:“蕴玉,赐座。”
  “娘娘不必赐座。”汪叙连忙推辞,笑道:“奴婢是奉陛下之命送东西来的,还要回陛下身边去,不敢耽搁太久,就先行谢过贵妃娘娘了。”
  说罢,他呈了盒。
  “地方新进的几方墨,陛下择了两方送与娘娘。”
  薛贵妃瞧着那墨:“这都是今年第五次送笔墨了,之前送的都还没用完呢,怎么陛下不自己留着?”
  汪叙躬身笑道:“娘娘还不知陛下吗?有些好东西,头一个想着的就是您了。”
  薛贵妃微微点头:“既如此,就劳请公公替本宫谢陛下吧。”
  汪叙道:“陛下说了,叩谢之言不必,只需娘娘用此笔墨还几句话就好。”
  蕴玉立刻取了纸笔来,薛贵妃提笔写下,随后交给汪叙。
  汪叙收起来,还是笑道:“东西已送到,奴婢就回去伺候了。陛下今晚会来,请您早些准备。”
  “既如此,我也就不耽搁了。蕴玉,送汪公公。”薛贵妃浅笑。
  待到蕴玉再回来时,见贵妃正懒懒躺在榻上。
  她是和贵妃同年进宫的,甚至在同一处。相伴十数年,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