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经此一事,钟昭基本信了张霁不会在看病的时候乱来,心中大石头落下来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然后就在他重新直起腰,准备跟张霁一道进入内室的时候,看到自己身边伸过来一双手,径直把他妹妹抱了起来。
  “医家看诊,外人跟去有什么用呢?”江望渡家里也有其他姨娘生的弟弟妹妹,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练。他看着钟昭望过来时警惕的眼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令尊也是大夫,在里面或许还能帮一帮,我们还是出去等为好。”
  钟兰还小,哪里知道托起自己的这双手的主人,差一点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被江望渡垂下来的发尾扫得有些痒,胡乱拍打两下,最后还抓住对方一根手指,示好似的朝低头看她的江望渡一笑。
  钟昭看见这一幕就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他父亲现在满心扑在妻子的病情,以及遇到张霁实在有缘上,想了片刻觉得江望渡这话没错,对他吩咐道:“江大人这话有理,为父和张太医进去就可以了,你带阿兰去外间给大人和几位兄弟泡杯茶吧。”
  “……”钟昭感觉自己额头青筋都在跳,不过重生归来就是如此,江望渡毕竟什么都没做成,在父母妹妹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以前想过抢东西,但现在却为他们带来了好大夫的普通官员。
  这年头哪个当官的不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对为官者的恶劣接受程度非常高,像江望渡这种中途放弃的,简直能被当善人看待。
  围在这里的人太多,钟昭不可能当众跟自己父亲对着干,遂叹了口气将以江望渡为首的北城兵马司的人请到了外堂。
  孙复显然还记得那天自己站在江望渡身后,是如何被眼前的少年威胁恐吓的,坐下之后就昂着脑袋不客气地摆起了架子,屁颠颠地等着对方给自己上茶。
  等到钟昭真将茶拿到他面前,孙复轻咳一声刚打算说话,钟昭就适时地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他的手有点重,茶杯底座磕在桌面之上,发出了很清脆的响声。
  孙复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噎在回去,咽了下口水重新调整心情,钟昭却已经侧头看向江望渡:“大人想抱到什么时候?”
  从来到外厅的这一路上,江望渡一直没把钟兰放下来,甚至还在屋里来回走,示意自己的手下先落座。这小姑娘一点不见外,被生人抱着也完全不怕,刚刚盯着人佩剑上的剑穗看了半天,江望渡索性把那东西取下来放进了她手里。
  “现在。”这一屋子人就属江望渡官大,他放下钟兰三两步来到主位坐下,眼睛还看着小姑娘,“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了。”
  钟兰显然是真看上了那剑穗,闻言乐得露出了一排牙,但还是没有即刻答应,而是先看向了钟昭,用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
  钟昭眼睁睁地看着江望渡抱钟兰没制止,已经是在心里提醒过自己无数遍反应别太过激的结果,哪还能允许妹妹拿他的东西。
  “阿兰乖,把它还给江大人。”钟昭罕见地没在看钟兰时笑出来,只是背着一只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东西很贵重,咱们不能随便收。”
  钟兰很少见兄长对自己冷脸,瘪着嘴都快哭出来了。不过她很听话,也知道自己家境普通,称得上一句贵重的物品确实收不得,更没办法回礼,于是双手把剑穗递到江望渡面前:“大人,还给您。”
  “我怎会跟小孩子计较。”江望渡没有收,轻轻点了点桌面,微微歪头看着钟昭,继续道,“你给我倒杯茶,如此就算是你们家的谢礼,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钟昭没有松口的意思,他自己留江望渡的东西带在身上,跟江望渡以施恩的方式把剑穗送给他妹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语气很平和,态度却寸步不让:“大人来到这里,草民自然要为您倒茶,这和您送不送东西没关系。舍妹不懂事,拿了您的剑穗去玩儿,请您看在她年纪还这么小的份上,不要见怪。”
  钟昭此时是站着的,垂眼与坐在他面前的江望渡对视,两个人眼神交锋片刻,对方突然笑笑:“何必这么见外,我们不是朋友吗?”
  钟昭古怪地看了江望渡一眼。
  上辈子家人俱死之时,他正在宁王府里养伤外加做杂活,后来做了死士之后,也有好几年的时间几乎不怎么外出。而等到他戴着面具陪宁王出入各大宴会时,江望渡的性子已经被磨得沉稳了不少,说话的时候自成章法。
  正因如此,钟昭是真不知道,原来二十出头的江望渡,不只在意图夺走摘星草的时候鬼话连篇,而是任何时候都张口就来。
  如今这场面多少沾了点诡异,孙复原本还想找点茬,现在也偃旗息鼓了,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边支起耳朵听着接下来的发展,其余人也一样。
  钟昭在听到那句朋友后就沉默了下去,偏偏江望渡不觉得不对,还把空着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你哥哥同意了。”他没管钟昭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兀自重新把剑穗交给钟兰,真是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们和你哥哥后面还有话要谈,你出去玩吧。”
  钟兰迟疑半晌,仰头眼巴巴地看向钟昭,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拒绝的声音之后,有些兴奋地道了声谢谢大人,然后就跑了出去。
  随着大门被关上,江望渡的声音便随之凉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再次把杯子往前推:“还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草民替妹妹谢过大人。”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起茶壶给江望渡倒茶。
  在最后一滴茶进入杯中,钟昭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江望渡发出了一道极小极小,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此时江望渡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茶杯壁上,口中轻声道:“钟昭,端王不可信。”
  第10章 反驳 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江望渡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最后似乎还带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原本已经转身准备走的钟昭闻言,望向他的目光诧异到了极点。
  首先,钟昭很确信自己跟江望渡关系并不好,上辈子有血海深仇,这辈子江望渡杀人夺物未遂,以后会不会有别的动作未知。
  其次,就算江望渡真的收心不再做什么,光凭这几天的接触,他们间也闹了很多次不愉快,本不是能心平气和聊聊天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凭江望渡站队站到最后,主君甚至抽风到给他下了秘旨,要他对宁王实施暗杀的经历来看,几位皇子中再也没有人比太子更不可信了。
  钟昭简直不知道江望渡哪来的自信,居然还张口提点他。
  前世江望渡殒命以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诛杀皇子本身就是个脏活儿,办成了要因为杀人被赐死,办不成要因为抗旨被赐死,根本不可能有生路。如果镇国公府能在削爵后保存下来,不至于全族皆亡,已经算是太子顾念旧情。
  “草民谢过江大人。”钟昭用同样小的声音回应了一句,偏头看过去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上辈子被效忠的主君推入死地,又被他一剑封喉的男人。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您交浅言深了。”
  江望渡像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话不会被相信那样,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他一口喝干净杯中的茶水,从主位上站起来,干脆地对自己带来的几个人下令:“孙复跟我走,其他人在这里等。待张太医看诊完毕后,送他老人家回去。”
  这话落下,孙复等人连忙站起来齐声应是,随后江望渡一马当先往外走,推开门的时候刚好看见钟兰抱着剑穗自己玩得很起劲。
  他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弯腰在小姑娘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随后便径直离开了钟家狭小的院子,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说一句话。
  钟昭站在门口看他远去,静下心来仔细地想这两天发生的种种,总觉得江望渡做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异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看不懂他是什么想法。
  正当他琢磨不出所以然的时候,钟兰跑过来拉他的手,高高地仰着脑袋哼哼:“哥哥陪我玩。”
  很多事硬想也没用,钟昭于是干脆清空思绪牵起妹妹的手,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外面的石桌前,拿事先削好的木块在上面搭房子。
  这是钟兰从小最爱做的事,她喜欢物品整整齐齐地摆放,能用家人砍柴时剩下的木头和路边捡的石头做成缩小版桌椅板凳。
  钟北涯不止一次地动过让她去学木工的念头,但外面的师傅都不愿意收女徒弟,他只能作罢。
  钟昭对盖房子没什么兴趣,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坐在椅子上看着妹妹独自动手,江望渡的剑穗就被钟兰挂在腰间,随着她抡小锤子的动作上下起伏。
  “你是不是有个小姐妹,住在城南那边的房子里,我记得她娘还是小姨是一位绣娘。”那剑穗的针脚很匀称,钟昭想起唐策通过一条发带认出其主是江望渡的事,突发奇想地考虑,如果请一位绣娘来细看这枚剑穗,说不定也能看出些他意识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