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凌荇不明白,好几位妈妈也没有成功让凌荇明白。
  她不探寻这背后的含义,她天生就缺少同情的神经,所以她也不讨好每一个妈妈,她们养自己就养,不养就丢给下一个‘妈妈’。
  凌荇永远都会有妈妈。
  梦里她又梦见第三个妈妈。
  第三个妈妈爱运动,还很随性。她是凌荇所有妈妈中唯一一个会帮凌荇逃课的妈妈。凌荇不想上学,她就帮凌荇请假,带凌荇出去骑车,潜水,甚至蹦极。
  从六十多米的高空平台上往下跳,凌荇张开双臂,风灌进她的衣服她的身体,她快活的大笑震耳欲聋。
  如此等到卜甜从江州回来,凌荇身体里的气早就不见踪影,她甚至爱上了睡眠。
  卜甜和同事交过班,问过凌荇的情况后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凌荇侧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本盖的好好的被子被她卷起来,夹在两腿之间。卜甜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熟睡的凌荇格外安静,这几天帮卜甜看守的警官都说她睡着以后很好管,一点也不麻烦。
  凌荇睡觉前没有解开辫子,那四条细细的小麻花辫被她抛在脑后,和她的人一样毛毛躁躁,乱七八糟。凌荇的额头圆鼓鼓,鼻梁不太高,一个小小的圆鼻尖翘起来。她有时会给自己的脸上点小雀斑,笑起来雀斑跟着一起跳,看上去很像一个不听话的十六七岁的少女。
  不知道凌荇今天又做了什么梦,她的嘴角都带着笑。卜甜感叹,确实睡着的时候很好管,一点都不麻烦。
  卜甜目测了一下被凌荇夹着的被子,在‘帮凌荇盖被子’和‘任由她去’两个选项中毅然决然选择后者。
  卜甜从江州回来以后和江寄林分开。江寄林带着姜曼榆的日记和给江闻笛的礼物先回了江家,卜甜没什么可以收拾的,直接回了医院。
  她本来没有感觉累,在沙发上坐下,困意后知后觉袭来。余光瞥一眼睡得安稳的凌荇,想着她镇定剂的药效应该也还要一会儿,卜甜窝在沙发里合上了眼睛。
  这一觉从下午睡到傍晚。
  卜甜再度睁开眼睛时,火烧似的夕阳全都落进病房里,她和凌荇仿佛身处火焰之中。卜甜盯着窗外的火烧云怔了怔,刚睡醒的脑子钝钝的帮她想起她现在身处希森市的海纳医院,凌荇的病房内。
  “哟。咳咳,这不是大忙人卜警官吗。”阴阳怪气又带着闷闷的哑,是凌荇也睡醒了。
  卜甜回头,凌荇还维持着侧躺抱着被子的姿势。她一只眼睛埋在被子里,一只眼睛盯着卜甜,冷言冷语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卜甜没有解释自己的去向,也没有接话。凌荇的脸被‘火舌’亲吻,脸颊边上的小疤痕是不容忍忽视的印记,和凌荇本人一样:身量不高,存在感极强。
  凌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也哑巴啦?”
  得不到卜甜的回应,她又撇撇嘴:“我怎么净喜欢哑巴。”
  卜甜抱起胳膊,幽幽叹气:“你到底在喜欢什么东西啊。”
  “喜欢人啊,喜欢你,也喜欢殷莲。”凌荇掀开被子坐起来,一只手撑着床面,对卜甜笑的柔情蜜意。
  卜甜看她笑脸看出一身鸡皮疙瘩,“你喜欢的真多。”
  “吃醋啦?”凌荇盘起腿,对卜甜做个鬼脸,“没事啦,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宝贝——虽然你前几天自己悄悄跑掉了,但是我还是很爱你哦。”
  卜甜已经懒得再叹气。和凌荇在一起待得时间越长,她越清楚叹气只会平白无故减短自己的寿命。
  卜甜说:“凌荇,我们好好谈谈吧。”
  她咬了重音,在‘好好’两个字上。
  第46章 野人(下)
  夕阳如烈焰将整间病房完全包裹。它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假火,卜甜身上没有半分灼热。那只有装点的作用火焰无法真的把人燃烧。卜甜在这场假火中得到凌荇肯定的答复:“好啊,那就谈谈吧。”
  要谈,谈什么呢?卜甜没有想到凌荇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沉默起来。
  她无言地盯着夕阳的红光,看它蔓延至病房门口,又被关起的门挡住。外面的人看不到这场盛大的落日,这场火只能在这间病房燃烧。
  凌荇不等人,催她:“说啊,你不是要谈吗?”
  “恩,要谈。”卜甜回神,视线重新落到凌荇身上。凌荇盘腿坐在火里,沐浴火光,红孩儿似的,“先从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开始谈起吧。”
  凌荇耸肩:“就是那天我们打架的时候,你抽了我一巴掌,我觉得你好帅。”
  卜甜的白眼翻到天上,“你真是够有病的。”
  “真的很帅!”凌荇前倾上身,急急地说,“真的!”
  卜甜不再这个话题上继续和她纠缠,“那殷莲呢?”
  “殷莲怎么了?”
  “你喜欢我和喜欢她是同样的喜欢吗?”
  “当然是啊。”凌荇眨着眼睛,理所当然地说,“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能都在一起就更好了。”
  火缠绕卜甜的脖颈,勒住她一时没能说出话。卜甜扭了扭脖子,远离火焰的缠绕,声音才得以从喉咙里发出:“这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啊?”
  “是冲动。”
  凌荇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她的嘴巴撅起来,眉毛皱紧,“冲动不也是喜欢吗?在我这里,这就是喜欢。”
  “你的喜欢还真是……”卜甜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原始’,可谁又能说有冲动不算喜欢?她吞下这个词。
  凌荇一向遵循的是‘快意人生’。当然,这四个字对憎恨读书的她来说是想不到的。所以她常说一些有自己道理的大白话。
  比如“我活着就为我自己,别人赚的钱也不会给我花啊”,比如“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谁说不对那是说不对的人的问题,关我屁事”,再比如“少把你自己的标准用在我身上,你管不着我”……
  她从前的妈妈们总是试图纠正她的想法,让她看看身边的人。这些话听得凌荇耳朵生茧子。后来她直接装疯卖傻的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教育她的某位妈妈,说:“妈妈我看着你呢!”
  妈妈们对顽劣的孩童总是无奈,连带她那个爱运动最随性的第三个妈妈面对她也常常失语。
  凌荇曾以为她第三个妈妈应该是最能明白她的。可是某天她听到第三个妈妈不知道和谁打电话,说自己的办法效果不错,凌荇正在渐渐好转。
  原来妈妈带她逃课,陪她玩,听她说话,不是真的喜欢,而是一种‘治疗’。治疗的目的还是为了让她能够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
  凌荇对此感到愤怒。
  她生气的时候很喜欢跳脚还有尖叫,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因为她生气的时候会感觉到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又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撞的她五脏六腑浑身发痛。头是最痛的部位,会痛到她不能思考,有什么说什么。
  凌荇在听到第三个妈妈打那通电话时,那股气就在身体里乱撞。她弯下腰,学那股气,用头狠狠撞上第三个妈妈的小腹。第三个妈妈当时怀孕了,没有人知道,连妈妈本人都不知道。
  柔软的腹部遭到撞击,第三个妈妈流产。凌荇的结局当然也是被第三个妈妈流着眼泪,送到了下一个妈妈家。
  “你不能像一个野人一样。”这是第四个妈妈常常对凌荇说的话。她是凌荇最讨厌的一个妈妈。常常挑剔,常常不满,指责凌荇的一举一动。她说女孩应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大笑是粗鲁的,大声讲话也是粗鲁的。
  凌荇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规矩。去她家的第二个星期趁着她睡着,打开家里的音响大声放摇滚乐,站在餐桌上又跳又笑,故意撒泼。
  结果当然是以第四个妈妈无奈叹气着把她送走告终。
  “真是什么?你想说我真是个野人吗?”凌荇想到第四个妈妈最常给她的评价:没有规矩的人,没有教养的人,野人。
  卜甜心说她对自己的认知有时候是挺清晰的。凌荇确实像一个野人,不守规则,也不被规则束缚。她只考虑她自己,不顾任何人的死活。卜甜读过凌荇的心理报告,医生诊断凌荇拥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卜甜举双手赞同。
  “我不会和你有任何其他关系。”卜甜整理好自己要说的话。她深知这些话对着凌荇说也是白说,然而卜甜还是选择表明自己的立场。至于凌荇如何接受,那是凌荇的事情,卜甜不会管。
  卜甜:“你是野人也好,不是人也行,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是警察,你是需要看管的犯人。我们什么都不会发生,所以你趁早打消你不该有的念头。”
  “你好无聊啊,姐姐。”凌荇又掐起嗓子,娇声嗲气的故意喊起‘姐姐’。
  卜甜神情一丝未改,她已经知道凌荇这么喊她无非就是为了激怒自己。她学会放平心态:“是的,我就是很无聊。”
  “没关系呀。你无聊我也喜欢你。”凌荇耸耸肩,冰凉的语气好像夏日的薄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警察,不会和我这种小坏蛋在一起谈恋爱。可是那又怎么啦?警察也是普通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