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洪英成亲后,顾元琛便寻了个由头让他离开王府,只与魏青安心过个好年,可洪英觉察出他神色不对,问过了康林,便又回到王府拜见。
  “你这是要让公主怪罪本王吗?”
  顾元琛看着去而复返的洪英,语气颇为无奈,却也不想斥责。
  “新婚燕尔,不在家中陪伴你的新妇,你跑回来做什么?公主若要来府中拿你给魏青出气,本王可不保你。”
  “王爷说笑了,是宗将军病重,青儿陪公主回了宗家……属下知道了陆大人一家被杀之事,知道王爷心中烦闷,担忧小莹……还有柳姑娘。”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元琛,歉疚地说道:“王爷,有一件事属下需向您禀明,是关于柳姑娘的……她去往东昌后,嫁给了陆大人的幼弟陆厚。”
  “你说什么?她也在被杀之人当中?”
  顾元琛猛地起身,却因惊闻噩耗,难以维持身形,万幸被身旁的康林扶住。
  “王爷当心身体!让属下为您去查吧!”
  洪英也颇觉痛心,他知道王爷有多爱姜眉,更知道当年王爷如何耗费心血照顾好柳龙梅,如今竟然是落得这样的结果,只怕王爷又要伤心伤身。
  柳龙梅竟嫁入了陆家!
  顾元琛不敢相信,他六年前被令戍边时将柳龙梅安置在东昌,本是求她余生平安幸福,好略偿补他心中对眉儿的歉疚,赎他对眉儿的罪孽,却害她如今身死……
  岂非是……岂非是他亲手将她推入火坑,是他害了柳龙梅?
  顾元琛想起昔年之事,想起姜眉曾依偎他怀中,借柳龙梅之事求她准许她去往北蛮石国,想起她念着“柳儿姐姐”四个字时依恋的语气,一股腥甜猛然涌上。
  他强行咽下,双目却仍是阵阵昏黑,耳边仿佛又响起眉儿当年面对她绝望的神色,还有她不知说了多少次的“我恨你”。
  是啊,该恨的。
  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眉儿。
  他不想再犹豫,也不能再等下去了,皇兄的旨意,他的生死,在姜眉面前都轻如尘埃。
  他已决定了,总要有个了结。
  康林与洪英扶顾元琛坐到了榻上,他阖目待双目刺痛消失,却已下定了决心。
  “洪英,你回来得倒也正好……”
  顾元琛睁开眼看向洪英,目满决绝,声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所有的嗔痴怨怒都化为灰烬一般。
  第二日,敬王府悄然遣散了府中人丁,只留下少数几个看守门户的老人,对外只称是王爷旧疾复发,需要静养,谢绝一切来客。
  顾元琛简短修书一封,是留给他的皇兄的。
  他叮嘱一位老仆,若陛下召他进宫,派人来王府寻人不见,便只将此信送上:
  「臣弟违逆圣意,私离京城,乃为了结旧日遗恨,亦为皇兄排忧解难。待臣弟归来,便请皇兄以抗旨不遵之罪赐臣弟一死,如此既可肃清朝纲,亦可绝天下悠悠之口,以解皇兄心头之患,望皇兄海涵,臣弟顿首再拜]
  他叫来了何永春与洪英,告知二人自己自北境归返前就已存死志,将二人此后生计安排妥当,便不管两人如何哭喊,硬起心肠赶了出去,称此二人日后与敬王府再无关联。
  最后,顾元琛身边只剩下了康林。
  他原是想为这年轻人也安排一个好去处,可康林却哭道:“属下知道王爷要行险事,属下幼年孤苦,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尚在人世,却在盛宁三年寒灾时冻死了……而后,是王爷将流民遗骨妥善安置,开春后属下才能寻回姐姐安葬,属下不知您要做什么,可是属下愿与您同往,纵是死也甘心!”
  “还没做事,就忽然说起了死与不死的话了——你当真不后悔?”
  “属下不后悔。”
  “好,本王也不后悔。”
  第109章 三顾
  盛宁十年,初春,一别十载,顾元琛再临东昌。
  东昌算不得他的故乡,他本不该有近乎近乡情怯之意,可是舟船行于江中,顾元琛心中愈发生了不安。
  怕见物是人非,怕听旧曲新唱,怕那无边怅惘将最后的心神也消弭殆尽。
  只是老天难得眷惜他一次,因舟车劳顿,加之心底挥之不去的郁结,就在抵达东昌前一日,顾元琛的眼疾复发,看人看物,皆是一片昏朦模糊,偶感刺痛。
  江南春早,暖风拂面,他终于离开了京城的苦寒,纠缠多年的寒疾得以稍缓,可才至温暖之处,却又复发眼疾,不能见一眼春花纷繁。
  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至东昌城内,顾元琛依着记忆,让康林带他去寻城西的杏济堂。
  “王爷,属下见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您眼睛疼了许久,不如先去就近的这家。”
  顾元琛缓缓摇头:“本王这眼睛,也当是到了时候,求医问药,无非是讨个安心……”
  他忽话锋一转,问康林十八年前身在何处,康林摸头笑了笑,说自己今年才十九岁,十八年前,应当还在襁褓之中。
  “王爷怎忽问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可是想起了什么?”
  “本王携大臣将领南逃至东昌,便是在t那杏济堂里,拔去了身上两支箭簇。”
  他沉声叹道:“竟已……十八年了。”
  康林年纪尚小,只听得他话中伤感之意,有些笨拙地出言安慰。
  杏济堂内,药茵弥弥,正在坐诊的赵谦见两人前来,请人上座,转身去时,却又抬眸看了一眼康林身后的顾元琛。
  “赵老先生可在?”康林问道,“我们公子从前得赵老先生医治过。”
  “二位莫怪,前岁家父已经仙去了——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熟,可是东昌人么?眼睛怎么了?”
  顾元琛低声道:“不是……旧疾复发,想看看是不是要瞎了。”
  他解下绸带,露出双眼,赵谦轻唔了一声,声色干紧地请顾元琛至内堂,康林便依顾元琛之令,去拜见一位血羽军旧将。
  一番医诊后,赵谦恭敬问道:“不知王爷如何前来东昌,可是经由水路?”
  “是……你认得本王?”
  “昔年王爷初至东昌,虽尚年少,可风姿气度过人,草民难忘。”
  “是么,如今当是衰朽不堪了吧。”顾元琛轻笑道,目光低敛。
  “世上哪有不老的人……王爷,您的眼疾乃忧思郁结,五脏劳损所致,初春尚寒,水路湿风一侵,故而复发,不知宫中御医曾为您开过什么药方?草民医馆虽小,可药材应当齐全。”
  顾元琛亦知晓些医术,便凭着记忆把从前用的医方转述给赵谦。
  “此疾反反复复,不得根治,本王也无心去想,只是缓解这些时日的刺痛就好。”
  赵谦叹息一声,叮咛道:“王爷莫要担忧,只是切记不可再过度忧思,尤其……不能伤心流泪,否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恐有青盲之险。”
  顾元琛闻言,只是轻缓地勾了勾唇角,记下了赵谦的叮嘱。
  伤心……流泪……
  若是眉儿还在世上,他或许还能有个落泪的因由。
  “王爷且安歇着,草民为您看茶——”
  “先生不必忙碌,不必把我当什么王爷……只当是故人就好。”
  顾元琛问了些有关陆质之事与东昌这一二载近况,闲坐片刻,恰康林归来,便离了杏济堂。
  康林低声禀报,称已按王爷吩咐,前往指挥使府上拜见蓝正先。
  “将军听闻王爷亲至,激动不已,只言纵是肝脑涂地,也必定助王爷查明陆家惨案。他……很想即刻见到王爷,问王爷如今下榻何处,想要拜见您,属下便回来问您的意思。”
  “他身有残疾,不必劳动他,如今是本王落魄了,有求于人,自当亲去府上拜会。”
  康林扶他跨过门槛,腼腆地笑了笑,感慨道:“想来王爷此前在东昌定是爱民如子,对待旧属极好,此地无人不知您。”
  “是,本王从前也为此骄傲过多年。”
  “如今也当是啊,如今莫说是东昌,燕州鹿州,谁人不知您呢。”
  顾元琛却笑道:“反倒是招致祸端。”
  他不再多言,由康林引路,踏入东昌城熙攘的街市。
  春日暖阳透过绸带,在混沌的昏红中映出一个金色的光点,让顾元琛有些怅怯,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一些。
  耳畔是人声鼎沸。
  小贩叫卖,孩童嬉笑,车马辘辘作响,真是好一片人间烟火,却又与他隔着一层无形壁障,他行于路中,却觉己如飘魄,一时行走在十年前,又一时行在十八年前,却总是踏不住当下。
  清风拂面,忽有一阵浅息夹萦。
  刹那间,顾元琛的心跳一滞,随即勃跃擂动,难以言喻的悸痛穿透肺腑,让他猝然停住了脚步——
  他猛然转身,面向那早已被人流填满的身后方向,茫然无措。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康林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扶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