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站住——前日你府中去了不少大臣,有许多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朕已都知道了。”
  顾元珩声色平静,无半分问责之意,却将顾元琛的身形按在原处。
  他当即跪在榻前,垂首道:“皇兄明察,臣弟并无二心。”
  “你起来!”
  顾元珩语气微厉道:“朕若真对此不满,不会今日才召你入宫——他们说的话朕一一听过,你所言有关朝臣派系误国之事,朕也深以为然,你如今已不再糊涂了,朕……也能得几分欣慰了”
  “臣弟当年惹皇兄震怒,以为今后再无手足之情,不想还能让皇兄感到欣慰……”
  “你我都曾亲历石贼之祸,亲眼见过神州陆沉,宗庙倾覆是何等惨状,朕知道你守家国,建血羽军不易,故而朕曾对你说,在世手足之中,你与元琪元琅不同!”
  “朕有时会想,若非是朕早生了几年,占了个嫡子之名,只怕父皇早就将你立为太子,朕知道你优秀,有许多政见与朕相同,便更恨你当年甘愿被人裹挟,与朕分庭抗礼,甚至……甚至你竟能生出弑兄之念!你可知朕有多痛心?”
  “是……当年臣弟的确糊涂。”
  顾元珩抿了一口清茶,压下喉间血气,续悲声道:“一国初建,不知需几代君王呕心沥血,方为后世挣下片瓦基业。可后人承平日久,便忘了祖宗艰难,偌大江山往往数代而衰,甚至二世而亡……朕有时不知,你我这样的,究竟是不肖子孙,还是……还是也堪尽了一分复兴家国之任……”
  顾元琛缓缓摇头,给不出个答案。
  “那年在行宫你说的很对,人死如灯灭,身后万事皆空……这天下江山,是十年前你我二人一同从尸山血海中打下的,天下应认你的……”
  他阖目喘息了片刻,又道:“朕也自知沉疴难愈,如今,只盼着在你我闭眼之前,戮力同心,将安稳的基业交到后人手中!届时……届时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便也无愧于心了!”
  他说得悲切,顾元琛亦颇感伤怀,放缓了一些语气道:“皇兄言重了,您只是太过操劳,不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你回来之前,朕就已预备整饬这些人,你好生在王府安养,这些时日不要再见那些朝臣,你可能答应朕?”
  “臣弟遵旨。”
  “还有,陆质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故而你莫要离开京城,或去派人追查此事,以免有人借你之名再生事端,之后万事安定,朕让你去东昌就藩。”
  顾元琛已经不想再回东昌了,他如今只想快些去寻姜眉。
  “皇兄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臣弟便也有一句话要同您说……”
  “什么?”
  “您想安稳地将社稷交与太子,便不要再考虑臣弟了。”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他的皇兄看通透了许多,他自己亦然。
  皇兄当真是一片苦心,却也当真是没有听进去他那年所言“杀伐决断”四个字。
  “北境安宁,臣弟此生心愿已了,旁的事,臣弟已不在意。”
  他并未多言,称自己身上寒冷,恐寒疾复发,先行离去了。
  顾元珩没有强留他,身子沉沉向后靠去,只觉得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安歇了片刻,便又要起身去批阅奏折,冯金正欲劝他,殿外侍人来禀,太子殿下到。
  顾煊先去暖炉边烤了烤火,褪去了自己一身寒意,方行至顾元珩榻前,脱了靴子,三两下爬到顾元珩身前抱紧。
  “父皇,听说您昨日又咳血了,煊儿来探望您——您又难受了吗?”
  他抬起小手,去擦拭顾元琛唇边的血迹。
  “无妨。待天气转暖,朕就好些了。”
  觉察这孩子似有些心情低落,对自己也比平时多了几分依赖,顾元珩强提起精神,温声问他可有心事,顾煊却摇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他稚声说道:“父皇病了后,反而比从前更亲近煊儿,可是煊儿更想父皇身子好起来。”
  顾元珩眼底闪过一丝悲色,抚了抚他的发顶,温声道:“从前政务繁忙,朕对煊儿不够关怀,今后不会了。”
  “好!”孩子展颜一笑,复将小脸埋在他怀中低声呢喃,“终究还是父皇最疼煊儿……”
  “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顾元珩心有疑虑,不禁眉峰微蹙。
  顾煊忽然啜泣起来,求顾元珩不要再追问,安抚许久,才抽噎地问道,问在自己之前,是否还有一个太子哥哥和一个公主姐姐。
  “煊儿知道,父皇最爱姜母后,总是悼念她,也最喜欢她的孩子,所以不喜欢煊儿……可是煊儿只有父皇了!”
  顾元珩一时愕然,他从未在顾煊面前提起姜眉和小怜,更遑论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煊儿,谁同你说这些话的!”
  见父皇勃然大怒,顾煊霎时止了啜泣,眼见他父皇要将所有太子侍女侍臣都传至紫宸殿问话,才小声道:“是……是敬皇叔同煊儿说的。”
  “就在方才……敬皇叔在暖阁,煊儿拜见他,他同煊儿说起的,他说,因为煊儿不是姜母后生的,所以父皇不喜母妃,罚她不许出门,也不喜煊儿。”
  “陛下——”
  顾元珩气得一口鲜血自唇角涌出,双目一昏便向后倒去,冯金忙上前搀扶,顾煊也吓得大哭。
  御医前来,冯金将顾煊抱至一旁,柔声问道:“太子殿下,您此话当真吗?敬王爷怎会同您说这些话呢?他是如何说的,t您同奴才再说一遍可好?”
  可眼见孩子面色惨白,泣不成声,冯金也不好追问。
  顾元珩强撑身子坐起来,把顾煊叫到身边安抚。
  “父皇!您不要有事!煊儿以后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您了……您不要动怒,煊儿错了,煊儿知道错了!”
  顾元珩怀抱幼子,又是痛心,又是因顾元琛怒不可遏,切齿问道:“他,他如何同你说的,他为何同你说这些!”
  “煊儿错了……是煊儿问皇叔的,煊儿不该问的……”
  “你问他什么了?”
  这一次,无论顾元珩如何追问,顾煊都只哭泣不答,他忍下怒火,许诺自己不会动怒,让他直言便是。
  “他们说煊儿不是父皇的孩子,也不是母妃的孩子……煊儿是,是姜母后的孩子,姜母后与敬皇叔的……因为姜母后死得奇怪,她死后皇叔也被父皇下令戍边去了……”
  顾煊抱紧他父皇的脖子,依恋地说道:“可是现在煊儿知道了,煊儿就是父皇与母妃的孩子,只有父皇对煊儿最好!”
  *
  马车碾过城道上不算深的积雪,发出声声闷抑的吱呀声,宛若有人在车轮下不停嘶喊着,搅扰得人心神不宁。
  顾元琛靠坐在车内,纵是有意不去回想皇兄一番苦心之语,可那益州急报上的“陆质”二字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想到陆质一家人如此凄残的下场,六年前纠查窨楼所得的缕缕线索,种种疑团让他心中忧愤难填。
  他轻嘶了一声,只觉双目刺痛难耐,康林忙问他是否身子不适,顾元琛摆了摆手,便阖目沉思。
  陆质之死,绝不是那帮与窨楼有牵连的流寇无意为之的,为何要杀他,甚至是杀了他全家,此种疑点太多,皇兄真的能查清吗……
  可是,若他有心,又如何去管呢。
  既然皇兄有令,他遵命便是,一个命不久矣之人,何苦再寻烦恼呢。
  眼见王爷一时忧虑,又一时无声嗤笑,康林不免担心。
  回到王府,府中欢喜之气不减,只有何永春一人在前院等待,满面急切。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何永春颤巍巍上前,昏花老眼努力端详着顾元琛的神色。
  “究竟是怎么了,陛下没有为难您吧?”
  顾元琛压下翻涌的心绪,宽慰道:“本王与陛下商议了些北境军务的后续安排,不必担忧。”
  见何永春不信,顾元琛笑道:“瞧他们一味给你灌酒,你脸都红了,如今是醉了还是醒着?方才本王与你说什么了?你给本王复述一遍——好了,本王有些累了,先回屋喝药。”
  他让康林送何永春回席间,未再多言,穿过挂着红绸的廊院,心头愈感苍凉。
  才回到书房伏在案上,疲累便灭顶而来,顾元琛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从前他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时,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无能为力的一日?
  而今,却连是想查清一桩故人之案,都需如此瞻前顾后了,当是他的报应……
  夜里宫中传来了消息,说是陛下午后病急,这几日不能上朝。若朝臣有要事,便入宫禀明,其余小事只告知敏王爷处置,顾元琛亦在王府中休养了两日,闭门不见来客。
  小莹与柳龙梅都在东昌,他心中担忧不已,可是东昌遥远,探查消息之人两日内甚至都不能离开京畿,种种郁结缠绕心头,两日安歇,也不过是让他面色更显苍白,双目每日肿痛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