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52节
  省过院里的周太妃,是懂得医术的。
  而且太妃们住的地方,如今有各种作画的颜料。
  虽然省过院里现下进了宫里派来的侍人们,但先前她去过两次,两回里,太妃们都心照不宣,一见着她来,胡太妃立刻把宫女们全都打发开,再让她跟着进屋说话。
  且她去省过院看太妃们,不是反常的事,不会引起怀疑。
  柳暗花明后,心里重石顿时轻了一些,此刻还未到太妃们午睡的时辰,郦兰心扶着亭柱又跨回亭里,提快步子朝省过院去。
  到了省过院里,太妃们有些时候不见她来,一瞧见她进了院子,都高兴笑着招呼她。
  郦兰心边走过去,边朝院里扫了一圈,没看见玉镜寺的比丘尼们,只有被派来省过院的宫女们站在太妃们不远处,一双双眼睛静看着。
  她走到太妃们跟前,强行平下心里紧张,笑着问过安,然后坐下,和旁边的胡太妃对视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放下经书,朝四周淡声吩咐了句都下去歇着,宫女们便四散开来,远离到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地方。
  “你这段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差了?”胡太妃放下经书,皱眉,“脸怎么白成这样。”
  旁边的太妃们也凑过来看,纷纷点头,王太嫔更是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说她脸煞白得像是见鬼了。
  郦兰心扯起笑:“最近晚上老是睡不好。”
  “睡不好?那可不是小事啊。”
  “是啊,去寺里僧医那里看过了不曾?”
  “去过了,僧医把了脉,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开了些温补的药,喝了几日,也没见什么成效。”她答。
  王太嫔:“没成效?是用的药不好吗?我们这儿有宫里送来的安神香,要不你拿些去用?”
  周太妃放了手里的茶,轻蹙眉心:“把过脉也没瞧出什么?”
  “有脉案吗,我瞧瞧。”
  王太嫔诶哟了一声,笑道:“她人就在这儿,还要什么脉案啊,你直接给她把一把不就成了。”
  又指着周太妃朝郦兰心说:“你可别小瞧她,她母家是太医院正,论起医术,比寺里的僧医只强不弱的。”
  郦兰心就等着这句话,眼望着周太妃:“那……太妃,就麻烦您了。只不过,是不是该先回屋里,取纸笔来,免得待会儿要开医方?”
  周太妃一愣。
  一旁的胡太妃也眯起了眼。
  郦兰心问完后不再说话,只是眼里的哀求愈浓,抿紧了唇。
  “咳。”胡太妃清咳一声,捧着书躺回去,“月良,这儿人多,不好把脉,你也别来来回回拿纸笔了,直接带她进屋里去吧。”
  周太妃也扬起轻笑:“行。”
  站起身:“你跟我进来吧。”
  郦兰心忙不迭点头,起身跟了上去。
  ……
  未时中,今日朝会方毕。
  圣驾自前朝回往兴庆宫,宫侍鱼贯速入长生殿,为天子褪解端冕。
  姜四海站在殿外候着,待主子换下冕服后入殿奉膳。
  然一阵急步传入耳中,且越来越清晰,姜四海眼皮一跳,立刻转头看去。
  持御赐令牌一路畅通飞奔而来的暗卫统领眨眼就到了殿前。
  姜四海立时惊迎上去。
  其实以他的身份,是不能拦手持御赐金牌的暗卫的,这群人直属天子,就是深受器重的何诚,也只是在陛下允许的情况下,能够命令一小部分人,这还是因为何诚执掌禁军,暗卫和禁卫之间不能完全割开。
  但此刻殿内实在不是能进人的时候。
  “等等!”姜四海气声,“陛下正在更衣!”
  暗卫统领面上的焦冲罕见地表露无疑,咬着牙:“快通禀陛下,宫外有十万火急的事!”
  姜四海一瞬间就明了了,大惊:“是,玉镜寺——”
  暗卫统领无心和他解释,直接就扬声求见:“陛下!奴才求见陛下!”
  姜四海拦也来不及了,便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心里正为着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海沸河翻。
  未几,殿内疾跑出来个小黄门:“大人,陛下召您。”
  暗卫统领不敢耽搁,抬步就进了长生殿,入内的时候,正对上宫侍们捧着呈盘快步出来。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已换下冕服,着了常袍,执盏饮茶。
  见到他满额的汗疾步进来,跪地便磕头,宗懔眉间骤然深拧,狭眸眯起。
  暗卫统领喉结滚动几回,跪禀:“陛下,玉镜寺那边……好像出事了。”
  宗懔瞳中一缩,手中一僵,下一瞬,茶盏猛地磕在案上。
  脆闷声让地上跪着的人脊背更凉,但不敢隐瞒:“陛下恕罪!玉镜寺那边看着的人方才疾马回城入宫,说是,郦夫人,郦夫人……”
  宗懔眉宇间阴戾越来越重,沉怒:“夫人怎么了?”
  “夫人她,夫人许是……”仿佛极难开口。
  “说!!”
  “夫人,夫人或许,有喜了!不过,奴才们不敢确定,只能先回来禀报。”说完,头垂得更低。
  音落良久,头顶未再有半分声音。
  额上的汗流了又淌,才闻主上依旧沉威,却难掩其中颤抖的声音:“大胆。”
  “你等敢胡言乱语,是不要脑袋了?”
  暗卫统领抬首焦色:“启禀陛下,奴才们不敢胡言!”
  而后将这日的事细细报来:“今日临近午时,夫人忽然在院里犯了呕症,因为吐得厉害,我们的人在院外听得真切,且夫人最近一月来,吃食上用的少了许多,全然不似往常。虽然如今时日尚短,但民间也不乏有妇人有孕之初就身子不适,所以奴才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夫人在院中呕过之后,就出了院子,一个人进了玉镜寺山道旁的亭子,捂着肚子,跨出了亭栏,在崖边站着,像是要,像是要……”说到此处,焦头烂额不说,感觉脖子都凉了些。
  “砰!!”茶盏在一旁莲砖地上碎炸开来。
  “一群废物!”宗懔猛地站起身,目眦欲裂,“朕让你们看着她,你们都是死的,就看着她去跳崖?!”
  “她人呢?!她现在在哪?!”从案后疾步走出,额鬓脖颌青筋俱涨。
  “陛下息怒!”暗卫统领连忙告罪,赶紧弥补,“夫人未曾有事,否则奴才们自然以死谢罪,何敢再见陛下?”
  “夫人在那崖边站了一会儿,就下来了,然后去了玉镜寺后山的省过院里,据省过院的人手说,亲看着夫人和一位太妃进了屋子。”
  “那位太妃姓周,负责打扫太妃们屋舍的宫女对省过院里的太妃生平喜好都有记录,那位周太妃的屋中,尽是医书典籍,夫人身子不适,按理应当去僧医处诊脉,但夫人却没去僧医那里,反而到了省过院,所以……”
  未尽之意,不需再言。
  宗懔喉结滚动着,眼眸来回促动,胸膛随着呼吸急速起伏。
  他从那寺里回来,已经二十三日了。
  他记得她来癸水的日子,问过太医,说女子每月来月信的日子大多是同一天,就算晚,也不会晚太多。
  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她应该已经来癸水了,但她若是来了月信,再犯呕吐之症,一定会去寺里的僧医处诊病。
  可她却没有。
  而且——
  赤目直盯着地上跪着的奴才:“省过院里,是不是有伤胎害身的东西?”
  “比如,朱砂。”他瞋目切齿,明知故问。
  “是,是。”暗卫统领冷汗直流,“省过院里有太妃,喜好作画,但那周太妃屋中是没有此类害物的。”
  “陛下且宽心,我们的人已经在看着了,若是夫人真的……想不开,就算暴露,奴才们也会阻止夫人。”
  “阻止她?阻止她……”宗懔抬掌,捂在面上,再移下时,目中已然泛起赤红,焦痛戾鸷。
  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然而脑里却不受控地回忆起一幕又一幕,那几颗被发现后,摊放在他掌心的朱砂,她宁愿服毒也不愿怀上孩子的悲怆神情言语,再止不住变幻成她站在山崖边,捂着肚子,哭泣着,就要带着他们的孩子,准备一跃而下。
  多么,可怖。
  一尸两命。
  他的血液一寸一分冻起生刺,血肉像是都要炸开,四个听过却不在意的字,此刻轻易能将他的魂都撕裂成片。
  他从未意识到这个词是如此可怕,如此令人恐惧,恐惧到快要作呕。
  “备马,朕要亲去玉镜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冷又僵,“传旨,太医院擅治妇人身体的,全都一并带去寺里。”
  暗卫统领当即领命,疾出了殿门。
  殿内归静后,半晌,宗懔缓缓弓下身,捂住震到发疼的心口。
  额颞浮起青筋,又猛地站起身,大步朝殿宇深处走去。
  ……
  柔眉善目的老妇人面上带着无奈,渐渐松了眉头。
  左右手都仔仔细细把过后,才收回了压腕的三指,好整以暇看着对面忐忑不安的年轻僧尼。
  郦兰心对上她的眼神,心里跳得更厉害,一慌乱起来,腹中好似又难受了起来,颤着声:“太妃,我,我是不是……”
  周太妃淡定写着脉案:“是不是什么?”
  “我是不是……”她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只能闭上眼破罐子破摔,“您就直说吧,我是不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周太妃停了笔,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忍不住捧腹笑了好几下。
  郦兰心呆愣着睁开眼:“太,太妃?”
  周太妃摆手止了笑,缓了一会儿,笑道:“没什么不该有的,是该有的没有。”
  “啊?”
  “你啊,是腹肠不适,初进寺里吃素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些日你是不是偶尔少餐缺顿,还越吃越少了?”周太妃继续在脉案上写着,“癸水也晚了吧,或许还少了。”
  “吃素就是这样,常年有油水吃的人突然全吃素了,胃肠难受是该当的,日子久了,人也会消瘦,气力精神不比从前,你便是这样,瞧瞧,你这脸色气血都不佳了。”
  郦兰心僵住了,懵傻了一般:“我,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