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座椅上的少年天子没有再说话,他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错眼望去整个人都是紧绷而凌厉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发怒。
  蜀云将长剑举过头顶,膝盖跪地,行大礼:“属下自知失言,请陛下处死。”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魏逢没有说话的机会,或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冷淡地开口:“你没有说错话,朕为什么要杀你。”
  他俯下身,用鞋尖挑起蜀云的脸,让他直视自己:“在你心中,朕是不是很不懂事?会给老师带来很多麻烦?就像朕十岁那年中毒一样。”
  “朕要听真话。”
  蜀云被迫仰头,咬咬牙着,狠下心:“是。”
  ——在老师心中,朕也很不懂事吧。
  魏逢骤然失去了再问的勇气,他其实大可以将蜀云拉下去杀了,但蜀云在许庸平身边十几年,他不可能这么做,最终他只平静地说:“朕知道了,你今日说的话,朕会记在心里。”
  许庸平出来时二人已经看不出什么,魏逢冲他笑了一声,看不出任何异状:“老师去吧。”
  他甚至语调轻快地对蜀云说:“你跟着老师一起,别让老师出事。”
  蜀云垂头不语。
  许庸平不疑有他:“荷叶鸡陛下趁热吃了。”
  魏逢乖巧懂事:“朕知道。”
  竹影西斜。人走茶凉。
  魏逢一个人坐在凳子边,等到黄昏时分才动筷,一口接一口吃掉了冷透的荷叶鸡。
  直到撑得吐了出来。
  到他吃完,许庸平仍然没有回来。
  这鸡真的很难吃。
  魏逢盯着一堆鸡骨头残骸,冷漠地想,朕以后再也不会吃了。
  -
  许庸平回府时是深夜。
  魏逢登基时日尚少,行事喜好朝中大臣摸不清,少不得有向他打听的时候。
  忠勇伯的长子林烬留他用膳,席间一度劝他共饮,许庸平一概以“不胜酒力”推辞。林烬有心和他拉进距离,往旁边隔帘看了一眼,笑着说:“阁老礼束自身,上下皆闻,今日不饮便罢了,到新婚之日要饮合卺酒,可不能再推拒了。”
  他只是随口玩笑一句,话说出口心中仍忐忑。毕竟眼前这人是天子近臣,今日肯留下来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他不指望对方回应。但许庸平回了这句,淡声:“喜酒我当饮。”
  他一生仅打算饮这一次酒,在自己的婚宴上。
  薄帘微微一动,遮住少女娇俏绯红面容。
  林烬再次看向隔帘方向,旋即笑了,举杯道:“那我等着那一日。”
  ……
  酒未饮,身上却沾了酒意。月上中天,弯如白弦,许庸平未乘马车,慢慢走在街道上。他身边是门客孟庚,孟庚难掩激动之色:“恭喜阁老,贺喜阁老。”
  许庸平:“何喜之有?”
  孟庚:“想必不日便能喝到阁老的喜酒了。”
  许庸平轻轻摇头:“我仍在思虑。”
  孟庚不明白他为何犹豫:“忠勇伯在朝中安稳度日,不涉及浙东和陇西两党文武之争。长子林烬为官审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对唯一的妹妹更是疼爱。阁老是觉得……忠勇伯夫人和大夫人交情甚笃,恐内宅不安?”
  许庸平:“并不是。”
  孟庚:“那是……对忠勇伯家的小姐不满意?”
  “慎言。”
  许庸平道:“林二小姐并无不妥。”
  孟庚知道了:“阁老担心陛下?”
  月光穿过乌青云层,落在下过雨积水的地面。许庸平久久不语,半晌道:“总归有这么一日。”
  孟庚对少年天子的好奇大于敬畏,道:“陛下聪颖伶俐,又与阁老感情深厚,不会因此和阁老心生嫌隙。”
  许庸平:“但愿如此。”
  -
  回到竹斋时一片漆黑。
  许庸平皱眉。
  “应该是回宫了。”
  蜀云低声。
  许庸平腕上换了串玛瑙玉,质地坚硬,珠光玉润。他阖了阖眼,眉心松开又拢起:“去找。”
  蜀云:“……是。”
  半个时辰后,许庸平已将整个许府翻了个底朝天。戌时,所有人都安睡,他甚至动用了锦衣卫的人。
  申伯来过两次,见到上首没有睡下的青年,对方高坐主位,将腕上碧绿玛瑙玉换了只手戴:“我失了一样贵重之物,请国公爷不必担心。”
  他既称呼“国公爷”而不是“祖父”,今日又如此兴师动众,失物是必须寻得了。
  申伯:“我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又半刻钟,蜀云来请罪:“属下无能,没能找到陛下。”
  许庸平说:“继续找。”
  待蜀云出门他倒了杯凉茶,喊了声:“徐敏。”
  房梁上跃下来一道人影,落地无声:“阁老。”
  许庸平:“他在哪儿?”
  徐敏探究地看他:“阁老如何知道陛下还在?”
  许庸平看他一眼,将茶壶稳稳放下。
  “他没有亲口向我道别说要走,就一定还在。”
  徐敏垂头,道:“陛下在曲水池塘枯荷边,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让我们不要跟着。”
  -
  魏逢蹲在一块巨石上。
  他袖子湿了一片也浑然不觉,聚精会神盯着水面,脚边放了一个铁桶。铁桶里一条鱼没有,只有一掌厚浅浅的水。
  这地方地势低,后面又是草坡,是天然的视线盲区,加之夜里视线不好,没有一个人找到他。
  有人在他身边弯腰,先看了看他的桶,又看了看他的鱼饵鱼线,被晚风吹来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在干什么?”
  魏逢头也不回:“钓鱼。”
  许庸平在他身边待了很久,直到那桶里终于有了一条小鱼,才冲他伸手:“夜深了,陛下明日再来?”
  魏逢很干脆地收了鱼线,正要从石头尖上站起来,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然后弯腰去揉腿和脚。
  “老师,朕……”
  许庸平叹了口气,半蹲下来:“臣抱陛下。”
  ——他抱朕的姿势和小时候一样。
  魏逢挂在许庸平身上,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他能闻到许庸平身上微弱的酒气,不由得胡思乱想:老师今日去见了林家二小姐吗?二人说上话了吗,有没有交谈甚欢?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闷闷:“老师,朕是不是很麻烦。”
  “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许庸平一手提着他的小鱼桶,一手托住他,照旧是无奈而纵容的:“臣没有这么觉得。”
  魏逢再次张了张嘴。
  他想问许庸平能不能不结婚,但他开不了口。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能那么任性。
  魏逢突然说:“老师,朕一点儿都不想长大。”
  许庸平抱着他,耐心地问:“为什么?”
  趴在他肩膀上的人鲜见地沉默,满腹心事:“朕不想说。”
  许庸平:“说给臣听听。”
  “因为……”
  魏逢抱紧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唇。他茫然地想,能不能说呢,说了会不会被老师讨厌。
  因为长大……
  因为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撒娇,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长大就会害怕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是不是会不对、不合适、不妥当。长大就没有理由独占眼前的人,长大就要宽容,要大度,要三缄其口。
  长大就会有一道无形屏障,阻拦在老师和朕中间。
  朕真的很在乎老师,但老师需不需要朕很在乎他,很黏着他呢。老师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处理,是朕老是需要他分心照顾,朕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总是让他担心。朕总想和老师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但老师会有自己的妻儿子女,他不能总这么陪着朕。
  朕已经很自私了。
  许庸平霎时停下,无法走出一步。
  ——他肩上的布料悄无声息地濡湿了一片。
  柔软的呼吸猫儿一样覆盖在颈侧,压抑的抽噎声几乎叫他站立不稳。许庸平手顿时收紧了,心肝胆俱颤地问:“陛下?”
  魏逢安静地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坚强,对他说:“朕自己下来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魏小魏,你是一个爱哭鬼
  第16章 情蛊珠胎
  他眼圈红了。
  许庸平姿态再低不过地问:“臣惹陛下生气了?”
  魏逢小幅度摇头,说:“朕长大了,这样不好。”
  风吹到脸上,有点凉。魏逢努力笑了笑,小声:“朕明日一早就回宫,要不然折子太多了,劳累老师替朕处理政务。朕出来这几天让老师费心了,以后不会了。”
  “臣没有觉得劳累,陛下也没有让臣费心。”
  许庸平半蹲在他身前,耐心地问:“臣真的没有让陛下不高兴?”
  魏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很有点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甚至有点埋怨地想——许庸平怎么能这么好呢,让他无论要求什么都觉得是自己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