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一去就是半月,吃住都在山中,不曾归家。
  不是农忙时节,无所事事的乡下婆子聚在一起,在他们嘴里这新来的秀才死法颇多。
  从掉下山崖到被大虫吃了,再到女鬼勾魂留下当鬼相公,将他传得死去活来。
  在他们嘴里,彦博远实的虚的,死了得有百来遍。
  当彦博远拖着装满猎物的自制板车从村口走过时,吓得村民以为活见鬼了,扎堆聊着新死鬼的哥儿姐儿们更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母鸡。
  谁能想到一个秀才公子有这般打猎的本事。
  初午时分,彦博远从皮料铺出来,怀里揣着刚得的十五两银子,沿着街道往书铺走。
  洛溪镇商业昌盛,镇子面积不大,但也五脏六腑俱全,彦博远卖皮子的那家铺子到书铺之间有条近道。
  就是这近道一般人不太乐意走。
  原因无他——这是青.楼楚馆的后门小道。
  彦博远丝毫不停顿地往狭窄小道钻。
  省下一炷香,早点回家!
  院子馆子的白日不做生意,开个小门,供侍从仆役出入。
  姑娘哥儿都在休息,只有三两个打杂的从后门进出采买,街边摊贩也少不像夜里热闹。
  在这么慵懒环境下,龟婆尖锐的讨价声就这么脱颖而出了。
  “这皮包骨头的短命样,我还得贴钱养着,十两银子都是赔钱货。”
  “瞧您说的,这可是个美人胚子,养肥了不是大把银子的进,以后怎么也是个红牌。”
  紧跟其后的是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买卖拉扯声没有影响到彦博远急速的步伐。
  彦博远不爱看热闹,再说这买卖的事在这是常态,他也不能去管人生意。
  落难的人海了去了,哪能见一个救一个,他尚且自顾不暇。
  也不好奇,急匆匆脚步不停。
  他还要去买纸墨,家里妹妹还等着他买小食回去,他急着回家!
  但好死不死,那处后门正是他要路过的地方。
  更要命的是,迎面来了个醉汉。
  醉汉还是村里出了名的癞子流.氓。
  彦博远改为低头挨着墙走。
  添香院小门口的生意还在掰扯,两人一唱一和似的,价格一路从十八两银子砍到了八两和十两,随即两边都不肯让。
  龟婆嫌人羸弱,怕是个药罐子,担心砸手里,至多只肯出八两银子。
  而那卖哥儿的则是个人牙子,他光买这人就花了六两,瞧着皮相不错,便瞒着伢行的管事,卖给小倌赚个差价。
  顶着被发现丢饭碗的风险,只赚个二两不划算,怎么也得捞个四两,也不肯让。
  馆子里的龟婆在这头花八两买下,转头卖的时候那可是成倍翻,两方都想多赚。
  两人便不顾顶着草标的小哥儿直接上手,一会儿扯扯头发,一个掰掰胳膊。
  如同菜市场卖猪肉,一个摆弄猪肉显示自家肉品的鲜活,刁钻的顾客指着上头的血水挑刺。
  摆弄挑刺间,猪肉也被指弄活了,躲过掐弄他的血红长指甲,向后躲去。
  倌馆小门在转角处,小哥儿与那人牙子站在门槛外头。
  他这么一退,就与贴着墙角走的彦博远撞了个满怀。
  彦博远本能往后退避让,匆忙间抬头,小哥儿一张白净的侧脸落入眼中。
  猝然间,前世回忆闪过,脑海间仿若晴天霹雳。
  饶是彦博远再怎么急着赶路,这一瞬间周遭仿佛停滞,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只留一个念想,不能让他摔疼。
  “小心!”
  彦博远惊呼出声,身体快脑子一步,一把抱住小哥儿瘦弱躯体。
  稳稳扶住。
  小哥儿骤然撞上一堵人墙,神色慌张,脸上惊魂未定。
  他侧对彦博远,匆忙转正身体想要后退,却被彦博远一把拽住,力道极大。
  云渝内心一咯,这人生气了。
  彦博远看着云渝,双唇开合想要喊人,张了又闭,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人名字。
  懊恼的情绪充斥全身,不自觉皱紧眉头,眼神却又炽热。
  云渝更慌张了,道歉的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躬着腰一味地说“对不起。”心里怕得直突突。
  他被亲舅父卖了就够惨的了,这人一看就不好惹,被他再打一顿,怕是命都要没了。
  彦博远还在一边懊恼。
  云渝年纪不大,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也乌糟糟的发黄,脖子和脸连接处还有脏污,只有脸还算白净。
  少年年纪不大,但那稚嫩小脸越已经能看出以后长成的风姿卓越。
  这张脸与彦博远每晚睡梦中那张慢慢腐化,生蛆化为白骨的脸重叠。
  人牙子见云渝要跑,生气地伸手拽他,“你这哥儿躲什么,见着汉子就投怀送抱。”
  他在龟婆那讨不找好,就想将气出在哥儿身上。
  云渝的手上又多了个力道,踉跄着被拽歪身子。
  彦博远怕弄疼小哥儿,又不肯松手。
  梦中朝朝念念想着的人就在眼前,还是活着的,他哪肯放手。
  于是顺着人牙子的力道一起跟着云渝走到龟婆面前。
  人牙子也不管拉一送一的彦博远,抓着云渝的胳膊就往龟婆手里塞。
  “你瞧他这做派,天生的荡.货,祖师爷喂着吃这碗饭,保管你家生意更加红火!”
  “这还没进门呢就先给你拉个恩客回来。”
  人牙子指指彦博远。
  龟婆不听他瞎咧咧,十个来卖人的十一个这么说。
  虽说云渝长得确实美貌,那也得有命活着到接客的那一天不是。
  皮包骨头风吹就倒的模样。
  做这行的,美人娇弱更可人,但那也得砸钱养着,她家可不缺人。
  愿意出个八两银子已经是看在那张皮子不错的份上。
  “那也是八两,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两人继续嚷嚷,彦博远就是个聋子,两耳不闻,招子直直锁住小哥儿。
  过于震惊,导致目光不太友善,仿佛要把对方吞吃活剥。
  他竟然在这遇到了上一世替他收尸的恩人!
  上一世他金榜题名,拜入世家门下,官运亨通,是朝堂上少有的年轻面貌。
  而立之年便官拜二品大员,一时之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却不知世家气数已尽,一朝站错队,满盘皆输。
  更不必提后院妻室。
  一生皆求权利富贵,只求权不求色,图谋岳家势力,娶了世家贵女。
  说出去也是好姻缘,前提是不做绿头王八。
  彦博远那正妻早在闺中便有情.夫,怀揣野种,只等人接盘。
  权贵人家是不能嫁了,只能找小家小户,但又看不起商户,落魄寒门更不用提,于是盯上了新科进士。
  找个稍有潜力的清贫人家,稍作提拔也不委屈爱女,要是女婿争气,那对本家也是一大助力。
  一个求权,一个押宝,彦博远就这么和萧家凑上了。
  当然了,绿头王八这种事情是个汉子就受不了。
  萧家有意隐瞒,做出一场酒后捉奸的戏码。
  彦博远昏昏然然间就有了个老婆和一个权贵岳家。
  成亲后一心放在功名利禄,后院少去,但也敬重正妻,自认举案齐眉。
  谁诚想,不近女色更是便宜妻子偷人,偷人就偷人,偷的还是外族人。
  在前朝,彦博远与萧家站队夺嫡,在后院,妻子通敌叛国。
  前朝失利,东窗事发,大家手拉手,一起午门斩首去也。
  彦博远自认对得起妻子,还给情.夫养儿子。
  唯独对不起继母与小妹。
  继母对他犹如亲子,意外发现萧氏偷人,被萧家女和着情.夫合谋害死。
  小妹年纪尚轻,与夫婿也算恩爱,可被他所累,夫家也受牵连,和他这个哥哥一块丧命。
  可惜彦博远权极一时,家破人亡,临到死都没个真心实意的送行人。
  除了......
  除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傻哥儿,不顾危险,跑到乱葬岗帮他收了尸身。
  “当日受老爷赎身之恩,让我有工可做,我得以自立,再造之恩未敢相忘,今日我送老爷入土为安。”
  那哥儿衣衫破烂,满面风霜。
  自己都不得好活,还不忘来这,帮个人人喊打的奸臣送行。
  彦博远飘在空中,看着那人将自己从散乱无章的尸骸中翻找出来,将头颅与四散躯体拼凑起来。
  那人全身上下只有一身破衣烂袄,只能徒手挖坑。
  靠着那双本就红肿溃烂的双手,彦博远得以有了个坟茔,勉强凑了个全尸。
  小哥儿又给他捡了块木板当碑,乱臣贼子不得留名,破烂木板上空无一字。
  彦博远看着自己的坟墓,满腔怨念得以安歇。
  小哥儿强撑起,对着新坟嗑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