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与一介妃嫔相比,朝中这起科场舞弊案实在是有着更重的分量。莫说是只有区区几日的相处,情淡意浅,就算是相交深厚,换做是自己,权衡之下也不会即刻就有所行动。可这些涉案之人,也断不会等太久的……已经出现了拆台的人,留着她就是留着祸害。万一哪天被别人找到这里,一应罪行不就会被泄露出去?或许等不到明日一早,他们就会对她动手了吧……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再没有比人的生命更加脆弱的东西。活着,注定一世挣扎,死了,世间的一切都与之断了关系。刚刚发誓要在宫里面好好待下去,刚刚决定要当好一个替身,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样被圈禁在狭窄而简陋的屋苑里,实在很难受。她伏在膝盖上,渐渐困顿地睡了过去。等凉意慢慢地侵袭上身体,将一袭单薄的锦袍打得冷透,外面的天早已黯淡了,夜色悄然弥漫上来。
  子夜时分,天幕黑沉黑沉的,连颗星子都没有,只有一弯镰刀似的新月遥遥而挂,闪烁着一抹幽幽清寒的银色光芒。此刻连鹊鸟都息了声,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愈加显得一片荒凉死寂。就在这时,院里面忽然响起了霍霍的声音,一下一下,显得格外清晰,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月色中闪闪烁烁——有人在磨刀。
  柴房内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少女,衣衫有些乱、沾了泥,显得格外狼狈。纤薄的肩膀,因夜里的凉风微微有些发颤,未见面目却已是柔弱堪怜。然而埋在膝盖间的脸上,一双眸子却睁得大大的,眸光清冷似月。
  刚刚院子里面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步子很沉,像是有所负重,因此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而后就是这磨刀的响声。在半夜磨刀,既不会是厨房里面的伙计,也断不会只是故意吓唬她的无谓举动,然而若说马上要对她动手,又何必这么费事,一把匕首、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和鸩酒,哪一样都会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
  这时,院中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停在了窗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莲心赶紧闭上眼睛,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睡了很久的样子。门外那人踮着脚往里面张望了一瞬,而后离开。
  “都说她睡着了,你还不信!”跨坐在磨刀石上的小厮说罢,往刀刃上唾了一口,又来回大力地推磨起来。
  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笑,“先生说了,里面的人就是我们的催命符,谁也不准随意交谈。若是被她听了一句半句去,都是要命的事。只是奇怪,若是祸害,杀了也就完了,还用得着给她买副棺材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天子脚下,说杀人就杀人,你以为是在你的河南老家?”
  河南,又是河南。
  莲心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思绪却是百转千回。棺材……是为她准备的?这么说,马上就要处置她了?被押进来前,那人给她的纸条早已撕得粉碎,那上面一个“等”字,应该是让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但真的会有人来救她么,真的会有转机么……她第一次这般痛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倘若有一招半式的武艺,怎至于会如此束手就擒,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时此刻,学士府里的灯都亮着。回廊里面挂满了十二盏红纸灯笼,月檐下的风灯也亮着,璀璨的夜明珠镶嵌在书房的墙壁上,明灿光线将里面照得亮若白昼。
  身着甲胄的侍卫手执利刃,森严地把守在府门口。接到命令,悄无声息开往这里的五城兵马司戍卫已经快要抵达,笼罩在夜色中的府邸弥漫着一丝紧张而凝滞的气息。
  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前,面沉似水。他的身后站着张廷玉、蒋廷锡和苏培盛,一个个都俯首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人匆匆跨进门槛,打破了满室的凝重。他径直走到男子身前,拱手而拜,“启禀皇上,微臣查到将小姐掳走之人的线索了。”
  “说。”
  “微臣探听到,白日里带走小姐的那些人,曾经多次在烟花之地出入过。经那里的老鸨所说,并非都是当地人,大多是从外地来的府丁护院,在城郊一间别院里面当差,进出气派、出手阔绰,并不像一般的藩邸奴才。”
  胤禛眸色幽邃,眯着眼,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如此说,不仅仅是有皇亲国戚在背后捣鬼,更有某一个封疆大吏参与其中,在京城之内私设别院、私会密谋?”
  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正是田文镜,此时他的脸色有些沉郁,低低地道:“皇上,据那老鸨所说,那些府邸奴才的口音听着像是……河南人。”
  桌案上的烛台啪的一声,火焰闪动,跳跃的蓝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珠泪滚滚,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堆积起一层厚厚的蜡油。
  窗前的男子敛眉静默了一刻,断然开口,“即刻让鄂尔多带着镶白旗八旗精锐过去。”
  “皇上,微臣觉得不妥。”一直保持静默的张廷玉忽然出声,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如今除了几只虾蟹,并没有钓出真正的大鱼。倘若此刻就贸然出兵,不仅抓不到幕后之人,还会打草惊蛇。那些贼臣一旦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即刻就会息声隐藏、藏得更深,以后再想抓就很难了。”
  蒋廷锡也拱手道:“是啊,皇上,好不容易寻到了端倪,切不可前功尽弃啊……”
  苏培盛在一旁听着,偷偷抬起眼皮,果然瞧见万岁爷的脸沉了。只有他知道,被掳劫的哪儿是什么小姐,明明就是新封的熹妃娘娘。明面上不说,是因为顾及到体面和名节,若让外人知道堂堂一个娘娘被掳劫,声名就算完了,即使最后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宫里,也会被那些鄙夷的声浪所淹没。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全心顾及过哪一个妃嫔的。
  “皇上,微臣也以为此刻出兵围剿并非上策,眼下已经露出端倪,只要再等上一等,那些鼠窃狗偷之辈现了原形,就能一网打尽。”田文镜梗着脖子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胤禛转过身,引以为心腹的三位肱骨之臣就站在身后,都是一副誓死劝谏的模样,他不禁剑眉紧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夜已深沉,更重的凉意侵袭而来。
  莲心坐在冰凉的地上,寒沁之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柴房外响起开锁的声音,然后破旧的门扉就被打开了。清冷的月色里,一道身影伫立在门廊里,映衬着背后漆黑夜色,鬼影绰绰。
  莲心抬起头,逆着光眯着眼看去,好半天,才认出来人正是那日在驿馆里见过的那个管事。他此时扶着门扉,憨态可掬的脸上含着一抹古怪的笑意,“小少爷……啊不,应该是这位小姐,在柴房里待得可还舒服?夜深两更,怎么也没睡着?”他说完,一步三晃地走进来,打量着柴房里简陋的环境,不禁啧啧两声。
  “现在睡,就怕是以后都睁不开眼睛了吧?”莲心有些抗拒这么居高临下的俯视,索性端然起身,掸掸裙裾上的灰尘,轻挽双手,下颌微仰着,带出一抹浑然天生的高贵和素雅。
  刘福东眯着眼,倏地察觉出了一丝端倪,“奴才瞧着小姐这气度、这仪态,可不是市井寻常女子该有的,不知道小姐的身份……”
  若论装腔作势,府里的闺阁千金多的是花哨的规矩,故作姿态、矫情做作,他见得多了。但面前这位,单是几个动作,却怎么有一丝宫里的味道?莫非曾是宫中的奴婢或是……赵福东眨眨眼,蓦然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
  “能做到让你查无可查,你说我是什么身份?”月夜下,少女面颊如玉,一双漆黑眼眸幽幽的、静静的,眼波未动,却仿佛将池中碎冰都融进眼底,冷意凄凄、香寒逼人。
  赵福东怔了一下,因着心事被说中而有些气恼和复杂。他确实按照她在宣纸上写过的名讳、旗籍、家世……一一去查,结果在衙署里面比对出来的结果,却是跟她所写一字不差,只不过区别在于记录的是男,而她本人是女。能在官府的簿册上做手脚,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怎么,胆敢在这里设局谋私、哄诈钱财,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这里是哪位大人的别院吧?必是京官借春闱的时机大肆敛财。”无论有没有人来搭救,这一刻,她都必须尽可能地保全自己。莲心说罢,微笑了下,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精明。
  借官府之名行欺诈之实,在春闱期间的确存在,九门提督衙门这段时日也确实查了很久,这还是在承乾宫里一次与他用膳,偶尔听苏培盛跟他禀告过的。此刻莲心打定主意,端着神色,任由那管事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脸上,丝毫不闪躲,只是隐在袖中的手心早已潮湿一片。
  “小姐以为这么说,奴才就会轻信,然后放了你么?”赵福东僵着脸色,转瞬就笑了,“小姐究竟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再说了吧?至于小姐的这套把戏,还是省省力气,奴才劝您在这里收起您的那些小聪明,都是在生死战场上打过滚的人,区区伎俩,真的是贻笑大方。”他说罢,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