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只是莲心再没见过允礼,无论是躺在床上养伤的日子,还是辛苦操持杂务的时光,喜怒哀乐,都不再有那个人的参与。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莲心没日没夜地浣洗、噼柴、织染……然而待在深宫中最荒僻的辛者库里,仍旧不断有关于他大婚的消息传来--九月初八,纽祜禄·嘉嘉再次通过複选;初十,允礼进宫参加阅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宫请旨,将嘉嘉指给十七王爷允礼,聘为嫡福晋,不日成婚……
  这些时日风更加凉了,似乎只是一日的光景,满院的花卉便凋零殆尽。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霁,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阴霾未明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筛下来少许,鲜有放晴的迹象。
  莲心费劲地将噼好的柴火码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响起了一道议论的声音。
  "听说,十七王爷今日大婚,要领着新福晋进宫来请安,届时红毯铺地,一直要铺到苍震门去呢!"
  "可不是,皇上亲自下旨,宫中要大肆庆贺一日,筵席、赏月,连宫里的奴婢都能去看热闹。盼春姑姑说,为了不引起冲撞,便是连我们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圆,人团圆。真是挑了个讨喜的好日子。
  莲心静静地听着,连板斧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些始终哽在胸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洩的突破口,汹涌澎湃而出,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真的要大婚了麽……那个温柔笑着跟自己说一定要等着他、要通过阅看的男子,即将就要大婚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时的那个早上,明灿的阳光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彷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明媚而轻暖。
  府中几月,他带着她逛遍了京城里的梨园茶坊;每日下朝之后,会陪着她练习所学的规矩和技艺;公务忙得再晚,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问一句,究竟将她置于何地?曾经的那些轻柔细语、那些似浅犹深的许诺,难道都是一时的意乱情迷麽?还是说,根本是她会错了意,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莲心紧紧地攥着裙角,手心因为粗布勒痕而通红一片。太妃娘娘说得没错,像他那样的皇室贵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贵出身的女儿才不会辱没了身份。她自问并不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可终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他枝头上唯一的凤凰。
  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莲……莲心小主。"
  莲心没有回头,多麽陌生而可笑的称呼!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这麽叫她,只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官,偶尔会冷嘲热讽地自称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声"小主"。
  "莲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给小主送一件东西。"
  她回眸,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来人年岁尚轻,低眉垂眼的模样,放在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可莲心认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静声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一枚精緻的香囊,缎面上绣的是莲花纹饰,一看便知是针黹并不熟练的技艺,连收边儿都不算齐整。是她亲手绣制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双眸子里萦绕起烟霭。怎麽,送还了珍珠还不算完,现在连她曾经送给他的一件小东西也弃如敝屣,巴不得都要还回来了麽?
  "莲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将这香囊交给您,并且让奴才带给您两句话:一句是'昔日赠物之语,一时一刻未曾忘记',另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小安子说完,就将香囊递到她的手上,悄然离开了。
  风卷着花叶而来,零落香尘,微末翩然。
  莲心怔怔地望着掌心这一件绣工简单的饰物,内里香草,烘乾塞满得有些扎手,随后却摸出其中颗颗圆润的小球,她倒出来看,竟是红豆,一粒粒嫣红如血。
  (上卷完)
  下卷
  第一章 并蒂幽恨生
  (1)
  自从谦贵人住进咸福宫,常来往的一些妃嫔都不甚在殿里走动了。武瑛云整日坐在正殿里面,除了品茶、读书,偶尔会让袭香跟自己下一盘棋,过招间,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一个内敛精明、一个嗔痴呆傻,往往就会不欢而散。
  袭香一直照顾着小公主的日常起居,只不过是从暗处做到了明处,武瑛云已经完全放手不管,且明面上也宣称都是仰仗着谦贵人。可这样的态度看在其他宫里,却成了一种贤惠明理、成了一种大度宽容,不仅是勤太妃对武瑛云赞许有加,就连乾清宫那边也赏赐了很多珍宝,以示褒奖。
  袭香心头憋着一口气,很想找机会跟武瑛云好好说道一下。然而无论是动之以情还是装傻充愣,每次一旦讲到动情处,都会让武瑛云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两人之间,已经再无一丝真心和情谊可言,哪怕是场面上的客套。
  勤太妃让袭香带着小公主去寿康宫时,正好武瑛云去了储秀宫皇后娘娘处。
  领路的宫人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带进慈宁门,顺着宫墙拐个弯,就是寿康宫的正殿。袭香对勤太妃的事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位对皇上有过养育之恩的娘娘,但是秉承着祖宗之法不可废,一度想被册封太后的心愿,始终无法在皇上那里得到实现。此时,袭香牵着小公主的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暗暗地想,也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即便熬成了太妃如何?代主中宫又如何?那一顶凤冠岂是能轻易戴上的?再尊贵的身份、再高的权势,终究还是摘不掉那一个代替的“代”字。
  跨进殿门,端庄秀雅的老妇人正拿着一把剪刀,仔仔细细地修剪着盆景里的枝蔓。她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袭香只能瞧见一张侧脸,然而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韵看过去,不难猜出她年轻时是个怎样丽于容、雅于行的女子。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
  “孙女给皇祖母请安——”
  听到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嗓音,勤太妃悠然转过身来,在看到垂花门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时,脸上露出慈祥和宠爱的笑容,“是大妞儿啊,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公主听话地走过去,磕磕绊绊的步子,踩到裙角往前一扑,正好扑进了勤太妃的怀里。旁边的奴婢小心翼翼地扶了一下,勤太妃朝她们摆摆手,搂着小女孩儿走到敞椅侧坐下,而后吩咐宫人们将新进贡来的点心拿给她吃。
  “才几日没见你,又瘦了,连下巴颏都尖了。是不是大妞儿不乖,在咸福宫时不好好吃饭……”
  袭香坐在下垂手的位置上,瞧见勤太妃点着小公主的额头,眼里满满都是怜爱,祖孙之情溢于言表,不由轻声道:“太妃娘娘,小公主的胃口这几日又变得很差,天天夜里念叨着婉姐姐,念叨得紧。太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能将婉姐姐从冷宫里放出来……”
  自从住进咸福宫,终日跟武瑛云在一起,有些话、有些事,便是想让人代为传达、想去施行都不敢。好不容易碰上武瑛云不在的时机,还不赶紧悉数说出来。
  勤太妃正逗着小公主玩儿,听见她的话,并没言语。
  袭香暗自咬牙,又道:“太妃娘娘,请恕臣妾斗胆。无论如何,即便是宫里的老嬷嬷照顾得再无微不至,也远没有自己的亲生额娘来得体贴周到。臣妾也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太妃娘娘定是要厌烦着婉姐姐,但为了小公主,请娘娘您务必网开一面。”细细温温的嗓音,已是袭香苦练多时的音调,她说完,便殷殷期盼着望过去。
  勤太妃摸着小公主发顶的手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有奴婢进来通报:“云嫔求见。”
  因着勤太妃在皇上处受到极大的尊敬,每日里,宫中的妃嫔都会到寿康宫里来请安,又恐其身子不好受不得打扰,故而将每日一次减至每半月一次。本月请安的日子刚过不久,这之后偶有宫妃来此处诉苦,无外乎是宫内冷清无依、许久见不到皇上之类的话。但依着云嫔的性子倒是不曾有过,此刻到来不知所谓何事。勤太妃招招手,示意奴婢让她进来。
  袭香的脸色一变,刚想吐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雕花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香料,一股股纯白的烟丝宛若女子纤长的手臂,引领着人们走进迷幻的梦境。
  武瑛云跨进门槛,就瞧见那一抹俏丽身影坐在下垂手的位置上,端着茶盏默声喝茶。
  “臣妾拜见皇额娘,皇额娘万福金安。”武瑛云端步走过去,朝着堂上明黄宫装的老妇揖了个礼。
  勤太妃慈祥地朝她摆了摆手,让奴婢上新茶,“哀家听说你这段日子一直窝在殿里头,怎忽然想到来哀家这儿了?”
  武瑛云脸上露出笑靥,“在殿里待得久了,也得出来晒晒太阳不是?更何况,臣妾因为手伤,错过了上次的请安,心里愧疚非常,怎的也得补回来呢!倒是皇额娘,莫不是嫌弃臣妾扰了您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