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轻声叹息:“陛下,朝廷积弊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如若不能力挽狂澜,就稳定朝局,为后世铺路,切记,厚积而薄发。”
  “老师放心。”
  沈定邦点点头:“也不必太过为难自己。”
  他又拉着皇帝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生怕遗漏了什么。烛台上的蜡油堆积成山,皇帝身后的黄公公安静的换了一盏又一盏,烛火跳跃,三更梆子鼓敲响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这一场师徒情谊,是时候该散了。
  一声一声的梆子鼓响彻天际,如同催命的乐符,暗室中的气氛愈发凝重。
  皇帝轻笑一声,盈满眼眶的泪水却悄然滚落,他慌忙抬手拂去,举起桌上的酒杯:“朕还未饮过酒,这第一次,还是同老师一起吧。”
  沈定邦也笑,透过迷蒙的雾气与皇帝碰了碰:“好,老臣便与陛下,满饮此杯!”
  一口酒入喉,辛辣刺鼻,皇帝皱了皱眉,起身说道:“老师,我……”
  他没有自称“朕”,他说的是我,可那声“我”却也哽住了,他平息良久,方才接道:“这便去了。”
  沈定邦点点头,起身目送他离开。
  他的身形还不够高大 ,可那肩头却似压着千钧之担。他对着瘦小的背影复又叩拜:“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陛下——保重!”
  皇帝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没再回头,步子迈的更急,逃一般的走了出去。
  第41章
  沈定邦回到牢房中时, 两只肥硕的耗子已经分别东倒西歪在不同的角落,一动不动。
  他缓步走进牢房,远远看着早已死去多时的老鼠, 对身后的狱卒说道:“去把吴丞恩叫来。”
  京都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却带着一种令人陌生的恐惧感,以及近乡情怯的悸动与不安。
  她穿过熙攘的人群,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记忆中那座巍峨气派的府邸——沈府。
  然而,当熟悉的街角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 瞬间钉在了原地。
  朱漆大门紧闭, 门楣之上,两道盖着猩红官印的封条交叉贴着,像两道狰狞的伤疤,彻底封死了归家的路。
  门前那对曾象征着尊荣的石狮子, 如今蒙着厚厚的灰尘,显得格外落寞。吊角上那两盏常年高悬、象征沈家显赫门楣的硕大红灯笼, 也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光秃秃的挂钩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种不祥的死寂笼罩着整座府邸,与街市的喧嚣格格不入。高门贵府前被佩刀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不……不会的……”沈昭华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沈昭华还来不及反应,被那股力量硬生生拽进了旁边狭窄幽暗的巷子深处。
  “谁?”她惊魂未定, 奋力挣扎,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终于看清了拽她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和焦急。
  “小……小姐?” 老妇人颤抖着声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泪水汹涌而出,“真的是您?您怎么现在回来了啊?我的傻小姐。” 她紧紧抓着沈昭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压得极低,一双浑浊的老眼布满泪痕。
  “李嬷嬷?”沈昭华终于认出了眼前人,这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眼前的李嬷嬷,形容枯槁,衣衫破旧,与记忆中那个体面慈祥的老人判若两人。
  “嬷嬷,家里到底怎么了?”沈昭华反手抓住李嬷嬷枯瘦的手臂,急切地追问。
  李嬷嬷老泪纵横,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用嘶哑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他们说老爷克扣军粮、通敌叛国、贪污腐败,说是证据确凿,圣上震怒,下旨抄家问斩啊……”
  “什么?”沈昭华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被李嬷嬷死死扶住。
  “男丁,十五岁以上的,全都发配崖州苦役,永世不得回京,”李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女眷没入贱籍……充入教坊司为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昭华的心上。
  克扣军粮?通敌叛国?贪污腐败?
  她父亲沈定邦,一生清正,爱民如子,怎么可能?
  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滔天的恨意和灭顶的悲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小声试探的问道:“父亲……还在吗?”
  “明日午时三刻,西市刑场……”李嬷嬷说到这里直摸眼泪,再也说不下去。
  沈昭华猛地抬头看向天色,日头已然高悬,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她朝着印象中父亲的至交好友家中跑去,一夜之间几乎跑遍她能叫的上来的勋贵之家,却都对她拒而不见。
  无力感笼罩了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才能救出父亲?
  太阳西落东升,仿若转瞬之间,带走了她挚爱之人仅剩的为数不多的时间。她颓然缩在一处墙角,看看殷红如血的朝阳扯开天际,划开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沈昭华缓缓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缓缓向着西市移动。她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去为他收敛尸身。
  西市刑场,人山人海。
  沈昭华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雀跃而又热烈的讨论声,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高兴什么,好像沈定邦出事,抄没的家产能落入他们的口袋一般,竟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大义凛然。
  “这么大的官都被抄了家,朝廷这次要动真格的了。”
  “官都做那么大了,还贪心不足。”
  “为民除害,太痛快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汗臭和隐隐血腥气的味道。看热闹的百姓被官兵拦在外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无数谩骂之声萦绕耳边。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高高的刑台上,被押上来几个身着囚服、蓬头垢面的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消瘦,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正是沈昭华的父亲,曾经位高权重的中书令沈定邦。
  他脸上布满污垢和伤痕,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悲悯,望向台下喧嚣的人群。
  刽子手抱着鬼头大刀,沉默地站在一旁,刀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监斩官正是沈定邦的劲敌王群利,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一双眼在人群中梭巡,沈昭华入京的消息,一早就传到了他耳中。
  沈昭华挤在人群最前面,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让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口而出。
  她看着台上形容枯槁却依旧不失风骨的父亲,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三年漠北苦寒未曾让她倒下,萧承渊的背叛未曾让她绝望,温景珩的百般利用未曾让她退缩,可眼前这一幕,却彻底击垮了她所有的坚强。
  “爹……爹……”她无声地呼唤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沈定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精准地投向了人群中那个泪流满面、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父女俩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肃杀的刑台,瞬间交汇!
  沈定邦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的晏晏!她竟然回来了?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濒死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绝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对她做着口型:“走!快走!”
  他眼中的焦急和无声的呐喊,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沈昭华最后一丝理智。
  与此同时,王群利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人群中异样的她。
  “抓住她!”王群利厉声喝道,指向沈昭华的方向,“她是沈昭华,拿下!”
  周围的官兵瞬间反应过来,长矛和刀剑“呛啷”出鞘,寒光凛冽。
  人群一片哗然:“是沈家小姐。”
  “沈昭华?她不是被胡人掳走了吗?”
  “她怎么回来了?”
  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分开人群,凶狠地扑了过来。
  沈昭华对那逼近的刀光剑影恍若未闻。
  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贪婪地锁在刑台上父亲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绝望的脸上。
  泪水汹涌而下,模糊了父亲的轮廓,也模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