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60节
  当年侯爷都没能管得了她,如今裴越想管,好似也不太可能。
  裴越见青禾气弱了,立即反咬一口,“你不也没奈何得了她么?”
  青禾毕竟年纪小,哪里是老狐狸的对手,顿时气势弱了大半,懊恼道,“她就是个酒鬼投胎,不服人管。”
  裴越不疾不徐道,“要看怎么个管法,比如对付她这样的,堵不如疏。”
  他给自己纵容明怡喝酒,找到了理由支撑。
  “堵不如疏?”
  “至少在我眼皮底下看着,喝多少喝什么酒我能管着,总比她在外头乱喝好。”
  青禾挠挠首,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
  只是,“我管着她时,她一年没喝,进了这府里,一月能喝五回,哎哎哎,姑爷,你别走……
  这一日醒来,明怡便好了许多,不过却因着外头冷,嬷嬷没让她出门,她便躺在炕床隔着窗花看雪,青禾带着两个小丫鬟在外头堆雪人,这让她想起在肃州,那些将士们回不了家,便将雪人堆出家里孩儿的模样,以慰思念。
  当然,更多人心里想媳妇,却臊着脸没好意思堆。
  超哥儿问她,“你怎么不堆?京城里没你思念的人么?”
  她抱臂一笑,爹爹在身旁,无需挂念,京城唯一的牵挂便是祖母,于是她在一对孩儿中堆出个祖母,可惜她手艺不好,堆了个四不像,被爹爹拿着扫帚追着打。
  身后将士们都在起哄,
  “李侯,军营里没几把扫帚,别把扫帚打坏了,我这有杆枪,您拿枪打!”
  “你别出坏主意,我怕李侯真拿长枪,挨打的是他老人家自个儿……”
  “你可真……
  那一片笑声震天动地,明怡想着,连自个儿都笑了。
  付嬷嬷进来,见她独自在傻笑,目露怜爱,“少夫人,笑什么呢?来,快些将这补气血的参汤给喝……
  在裴家可着实比在潭州要好太多,这婆母三天两头给她补,身子骨结实不少。
  夜里裴越比昨日回得早,认命给她暖床。
  只是凌晨起得也早,天还未亮便走了,明怡昨个睡的早,他起榻时也跟着醒了,见天还没亮,便干脆再赖一会儿床,大约没一盏茶功夫,付嬷嬷急匆匆打外头来,“少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说是要寻您。”
  明怡一惊,坐起身,“这个时辰回来?”
  付嬷嬷也意识到不好,忙帮她挂上帘帐,“可不是,奴婢也觉得蹊跷,人是打角门进的,被沈奇的弟弟沈欢瞧见,说是要见您,不许告诉任何人,沈欢将人领进来知会奴婢,奴婢将人安置在西厢房,大姑奶奶不仅自个儿回来了,还将姐儿也给带了回来,看她脸色很不对,手一直在发抖。”
  明怡脸色极为难看,只当陈家又做了什么欺负她的事,二话不说起床梳洗,“快些把人请进来。”
  少顷,明怡穿戴整洁出来,便见裴依岚被领着进了东次间,拘谨地坐在圈椅里,神色半是无力,半是恐惧,瞧见明怡从屏风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上前一把拉住她,“明怡,快救救……救我和我的孩……
  明怡却是问她,“孩子呢?”没见她牵孩子进来。
  裴依岚往外头努了努嘴,“嬷嬷带去西次间吃朝食了。”
  明怡放心地点点头,先迎着人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别急,慢慢说。”
  裴依岚握着茶盏顾不上喝,手冻得发僵发白,依然颤得厉害,“明怡,出事……
  “出什么事了?”明怡镇定问她。
  “昨个儿半夜孩子闹肚子,我不得已打算去寻陈康庭,央他去请个大夫来,却得知他喝醉了酒,宿在了书房,我又折去书房,哪晓得撞见他母亲与他说话,当时廊外连个下人都没有,我觉得奇怪,凑上前一听……”
  裴依岚抖着嗓将陈泉偷卖军器的事给说了,“明怡,我就说陈家怎么突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补给我,原来是走了歪道,他胆子怎能这般大,竟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琼华岛一案,满城皆知,我们这是逃不过去了吧,明怡,我和孩子还有救吗?”
  明怡千算万算没算到萧镇竟然把陈泉给兜进去了。
  裴依岚绝望地闭着眼,泪水涟涟滚落,“我吓得一夜睡不着,又恐被陈家人发觉,愣是一声不吭回了屋,抹了一宿的泪,到凌晨卯时,我便悄悄抱着孩子出了角门,只道是孩子病了去看诊,便急急忙忙往裴府来,这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明怡,你帮我拿个主意,我该怎么办?”
  明怡太明白这里的干系,一旦事情爆出来,陈家定是个抄家灭门的下场,裴依岚和孩子最好的处境也是没入宫廷为奴。
  明怡握住她的手,定定看于她,“你想搏出一条生路吗?”
  “当然想,明怡,你告诉我怎么做?”她将茶盏搁下,反握住明怡。
  明怡正色道,“现在,此刻,你去正阳门下,敲登闻鼓,状告你公爹偷卖军器,中饱私囊,你首告有功,没准能被免去牵连。”
  裴依岚闻言险些昏过去,立即摇头,“怎么可以?这种事我怎么能抖出去?那毕竟是我公爹呀,是孩子的祖父,说出去,我将来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明怡冷笑,“等你和你女儿受他连累,入狱为奴之时,你还当他是你公爹?你还在乎别人戳你脊梁骨?再说了,你这叫大义灭亲,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裴依岚出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没了声息。
  只眼泪一簇一簇往下落,绝望之至。
  闺阁里的姑娘比不得江湖儿女,被三纲五常捆住一生,思绪一时难以转变。
  明怡见状又道,“自助者,天助之;自立者,人恒立之。路在你脚下,你自个儿选。”
  随后松开她的手,不再多言。
  裴依岚下意识再握,又握了空,心也跟着茫然起来。
  是啊,这是唯一的生路了,无论如何得赌一把。
  她重新将拳头握紧,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我去,我现在就去。”
  明怡见她拿定主意,笑了,“好,孩子留在裴府,你放心往前冲,我知道迈开这一步有些难,关山难越,可一旦越过去,便是一路坦途……”
  裴依岚定定望着她,含泪点头,恍惚又想起明怡吩咐的话,慌忙将眼泪拭去,“我不哭,我不哭。”
  明怡失笑,替她拭去泪痕,“平日是不要哭,可待会上了正阳门前,得哭,不仅要哭,还要哭得震天动地。”
  “为何?”
  明怡又重新将那盏茶递给她,“凡事不可一概而论,该强时咱要强,可在某些时候,也要学会示弱,你便是要叫那些官人们晓得,你是抱着怎样的煎熬和痛楚来敲这登闻鼓的。”
  “对了,你可有诰命在身?”
  大晋律法有明文规定,不得越级诉讼,否则要挨笞打,
  如裴依岚这等情形,得先去京兆府衙门报案,再到刑部,最后才是三法司甚至御前。
  敲登闻鼓告御状是要挨板子的。
  但,穿诰命,能免责。
  “我有,只是衣裳在府内,没带出来,这会儿回去拿,被发现如何是好?”
  “你只告诉我,搁在什么地儿,我叫青禾去,神不知鬼不觉拿出来。”
  裴依岚听了心里透亮了些,她就知道寻明怡总是有法子的,立即把钥匙递给她,地儿告诉她,青禾踩着熹微的晨芒极快地往陈府奔去,而这边裴依岚重新洗了一把脸,收整仪容,先去西次间看望女儿,哄着五岁的孩子听嬷嬷话,随后毅然决然扭头离开。
  付嬷嬷送她到门口,不放心道,“要不要遣人跟着?”
  明怡道,“不必,不能让裴家参与其中,就得她一个人告。”
  话落,明怡折回屋子,吩咐付嬷嬷将孩子悄悄送去荀氏处,自个儿吃了点早膳,也出了门。
  已是腊月初七,明日便是腊八节了,俗话说过了腊八便是年,天刚透亮,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四处是采年货的百姓。
  街道早两日便被兵马司的将士给清扫干净,现如今屋檐上皑皑的白雪虽未化,地上却是干干爽爽了。
  明怡骑马至正阳门附近。
  青禾偷来衣裳径直送到这里,在马车里帮着裴依岚穿上,随后瘦弱的姑娘,带着重重的头面,一步一步往宫墙下的登闻鼓迈去。
  一路之隔的对面,宫墙下停满了香车,着各色官服的大人们陆续下了车,一个个揉着眼好似还未睡醒,无精打采往宫门内走,直到隔壁突然咚的一声鼓响,将他们瞌睡给敲醒了,纷纷扭头往侧面张望。
  只见一穿着五品诰命品阶妆服的妇人,抡起重重的鼓棒,一下又一下往鼓面击去。
  “臣妇裴依……告公……器监副监陈泉偷卖军器,徇私枉法……”
  每说一个字,她眼泪便滚出一行,身子潺潺弱弱,恍若秋叶一般,风一拂,便能掠走,到最后鼓敲完,人也哭得昏厥在地,倒地不起。
  登闻鼓下设坐班小衙,挨着正阳门城楼下的墙垛,造了两间屋子,每日均有都察院的七品巡按御史当值,听讼冤情。
  今日这位御史将将从都察院点个卯出来,官帽还未戴正,甫一闻鼓响,人吓了一跳。
  这登闻鼓可不是旁的地儿,一年两年难得响一回,可一旦鼓响,天下咸闻。
  明怡看着御史将裴依岚搀送入内,掉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赶。
  今日陈泉早早便出了门,媳妇昨夜哭了一宿,闹得他心神不宁,加之这两日大理寺那头也无消息,头顶如同悬了一把利剑,睡不踏实,天还没亮便醒了,与其在家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去衙门听听动静,万一琼华岛那些利刃不出自他手,是旁处来的呢,也未可知。
  他应当没这般倒霉的,没这般倒霉。
  他阿弥陀佛拱手胡乱拜了拜,心里踏实少许,人也来了点精神。
  吩咐车夫停下,着小厮去城门口的包点铺子买些吃的果腹。
  军器监不比旁的衙门,不在城内,反是坐落在西便门外西郊三十里之地。
  那里依山傍水,被朝廷圈出一块地,建了一座城堡,大晋许多新式武器便在那儿诞生。
  所以陈泉每日上衙,均要路过西便门,这家包点是太原来的,惯做汤包,整个京城都很有名,有些难等。
  陈泉念着时辰还早,索性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倏忽间,一道劲风刮过来,待他睁眼,便见一蒙面人坐在他身侧,一柄短刃抵在他心口,吓得他浑身发颤,哆哆嗦嗦,“……侠,有话好……
  明怡朝他比了个嘘,指了指外头,示意他安静。
  陈泉倏忽噤了声,两股打颤,身子极力往后靠,尽量让自己离那把刀刃远些,眼神瞥着明怡,布满恐惧,“大侠有话吩……
  明怡刀尖慢慢上移,逼近他脖颈,“陈大人,大祸临头了,可知否?”
  陈泉闻言心突突直跳,怀疑对方是因那批武器而来,“你是何……
  明怡没回他,而是道,“大人着了别人的道,有人想与北燕使臣勾结,意图抢夺宝物,可惜京城各地驻军兵器皆有造册,等闲挪不出那么多兵刃,那些人便寻上你,挖了个坑,将你推下去!”
  陈泉心猛的一惊,人顿时精神了大半,怒道,“是谁?谁要害我!”
  “远山侯萧镇。”
  陈泉呆住了,刚提起那口气瞬间又回落下去,思及萧镇权势赫赫,捏死他如捏死只蚂蚁那般简单,越发没了半点指望,“竟然是他?不对,他为什么要害我呢,我与他无冤无……
  “你是与他无冤无仇,可你缺银子呀,不正好撞在他枪口上!”
  陈泉绝望地闭了闭眼,人哪便是这般,从歹念起的那一刻,注定了没有回头路。
  明怡见他面如死灰,又换了一副语气,“陈大人,一刻钟前,你儿媳妇已敲动登闻鼓,状告你偷卖军……
  陈泉闻言一口血腥涌上来,顿时怒极,“……岂……这个吃里扒外的东……
  明怡不想听他废话,刀尖往前一送,彻底抵住他喉咙口,逼着他将后面一句话咽下去,
  “我就问你一句,想活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