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的第八年 第109节
  贺星芷自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知晓对方在耳语,她怔住,眯起眼,显然是有些疑惑。
  只见那气质雍容、衣着却不显过分张扬的夫人走上前一步,笑道:“迫于无奈出此下策来寻贺娘子,我等不便在外明言,只得借此地与娘子一叙。”
  ……
  贺星芷在回府路上时,还是有些懵的,方才那贵客就是皇帝皇后,只是她近视又脸盲,压根就记不住只有一面之缘的二人。
  他们显然找她便是与她说宋怀景有关的事,只是他们并未说太多,匆匆说了几句话。
  贺星芷只记得皇后说得极为委婉体贴,字字句句皆在安抚,道圣人必会全力彻查,还宋怀景清白,又劝她莫要太过责怪宋怀景。
  又为宋怀景说话,道他只是经历太多,怕极了再失去重要之人。
  这番话,贺星芷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心中那口气堵着,咽不下也吐不出。
  靠在回府的马车车厢上,贺星芷扶了扶脑后的簪子,觉得有些奇怪。
  帝后二人何等身份,即便宋怀景是股肱之臣,遭遇构陷,自有律法与三司长官处理。哪需要他们亲自伪装身份,来寻她这样一个商人、臣子未婚妻说上这样一番安抚的话。
  退一万步说,宋怀景真因为被陷害处死了,对他们来讲不过是少了一个能用的臣子。
  她自然不知李成璟亲眼见过宋怀景失去她后那八年中的形销骨立万念俱灰。
  如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重续心脉,李成璟比任何人都清楚,贺星芷是他的软肋,但更应该是他的生机。
  此次风波,实则是宋怀景为了配合他肃清朝堂布局才受此委屈,身陷囹圄。如今府中皆为李成璟的眼线,得知宋怀景竟要因此毁了与贺星芷的婚约,他便不能坐视不管,寒了宋怀景的心。
  贺星芷晃了晃头,暂且将这些乱七八糟扰人心绪的事甩出脑子。
  见了帝后二人,闹得贺星芷心底有些不安,她今日早早回了府,楼里还有事要红豆忙,于是今日除了赶马车的车夫,她只身一人回的府。
  但由于情况特殊,她如今虽没有被圈禁在府中,能自由出入,但马车不能进府,还得走回去。
  贺星芷下了马车,循着方向朝自己住的后正房走去,走至一处园子,豆大的雨点忽地砸在她的眼皮上。
  她轻呼一声,望了眼天确定是下雨后,她连忙抬起手遮掩在头顶上,提起衣裙步履匆匆躲向最近的一处檐下。才躲好,这雨猛地就大了起来。
  贺星芷方才走得急,累得喘了会儿气,下意识将背脊贴在背后的门上,哪料到这门竟未闩牢,被她一靠,吱呀一声便向内敞开。
  她猝不及防,身子瞬间失去了依靠,惊呼了一声跌入昏暗的室内。
  好在她手疾眼快抓紧了门沿,预想中砸在地上的疼痛感还未传来,她踉跄了几步终于勉强站稳。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还有防蛀虫药草的气味。
  这府邸实在太大了,平日贺星芷的活动范围不过是主院卧房与几处花园,从未踏足道这偏僻的角落,眼前这屋子是做什么的,贺星芷全然不知。
  她茫然地抬起头,正要环顾这间陌生的屋子,下一刻,她惊得猛然捂住了嘴。
  屋内虽昏暗,但她还是看清了这屋子密密麻麻挂满了画像,若是山水画像,她只觉得这是宋怀景放文物藏品的房间。
  可这墙上、案几上摆满的画像,无一例外,全是人像。
  淡黄的纸张上,一双双眼眸,好似全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第77章 欢喜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屋内却无半点潮湿气息。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拨弄着她额前的跑得凌乱的碎发。贺星芷咽了咽唾沫,心中分明已经攀上几分惶恐情绪, 一股强大的好奇心却驱使着她,让她忍不住又环顾了一圈。
  三面墙布密密麻麻布满了画像, 有大有小, 有的精心装裱,有的则直接悬在墙面上,连屋内那张宽大的木制案几上也层层叠叠铺满了画纸。
  泛黄的宣纸被浓淡不一的笔墨渲染。
  她下意识朝屋内走进, 鞋履踏在地砖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她停在离自己最近的画像前, 看清那画上的人像, 竟觉得十分熟悉,一种诡异的微妙感盘旋在她的脑中。
  贺星芷的目光顺着画像两侧的文字看去,打眼瞧去是作画留下的日期, 而这日期下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贺字。
  贺星芷感觉心绪忽地变得混乱起来, 她像是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动着, 挪着步子去看另一幅画、下一幅、下下幅……每幅画底下都有一个贺字。
  画上的人是……是她?
  她抬手捂着嘴,脑中不禁浮现出这样荒谬的想法,可为何这里有那么多她的画像, 或许只是看起来有些相似,并非一定是她吧。
  直到此时贺星芷还是没法确定,她看着那些画像, 每一幅人像的眼睛好似都在与她对视, 贺星芷又咽了咽唾沫,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因为方才躲雨时跑得太急了,感觉口干舌燥。
  她慢慢挪着步子, 想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
  那没有被闩好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屋内骤然变得漆黑,哪怕捂着自己的嘴,贺星芷终究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倏然,背后贴上温热结实的胸膛,腰肢被手臂环住束缚,颈侧贴上一片温热。
  “阿芷,莫要害怕,是我。”几日未听到的声音攀到耳边,温热气息拂过,将她挠得浑身一颤。
  在听到宋怀景的声音时,贺星芷先是一僵,心底被未知带来的惶恐竟骤然消失。
  脊背贴在他的怀中,甚至能感觉到他震颤的心跳声,让她忘了如今还在与宋怀景冷战,忘了要挣脱他的怀抱。
  宋怀景掌心贴在她的腹上,轻揉一瞬,“阿芷,你在害怕吗?”
  “黑漆玛卡的,是个人都怕啊。”贺星芷惊得脱口而出嘟囔道。
  她的目光顺势落下,看着宋怀景贴在她腹上的手。直至此时贺星芷才伸手想要推开宋怀景。
  也许是她刚吃饱饭浑身是力,还真将宋怀景推开,甚至还推得他打了个趔趄。
  贺星芷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像是要将他身上的气息都拍干净,语气十分夸张道:“宋大人,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是在做什么?远房表兄妹也不能随便抱人啊。”
  她暂且将这些奇怪画像与莫名其妙的房间抛之脑后,瞬时的惊恐也早就被气恼取代。一个眼神也没给宋怀景。
  贺星芷知晓,这个时候应当要相信宋怀景要给他支撑的力量,可她又不是没有这样做,是他自己亲手拒绝了。
  她如今对他如何疏远甚至恶语相向,那也是理所当然。
  她想,眼下是她最讨厌宋怀景的时候。
  讨厌他,讨厌他将所有事自己扛着,讨厌他甚至不相信她能在这个世间安好无恙地活下去。
  渐渐适应昏暗的双眼,此时终于又看清眼前的画面,贺星芷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阿芷……”
  “宋大人您僭越了,如今我俩的身份,您唤我贺姑娘或贺东家才比较合适吧。”
  “阿芷,不要,不要这样。”
  宋怀景只觉得胸口似被钝刀砸下,一阵阵的疼痛,让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样的痛苦好似比从前自己因为忤逆所谓天道被惩罚时的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可宋怀景知道,这一切都怪他,怪他以为她好为由单方面将她推开。
  这几日贺星芷确实没有见到他,但宋怀景却在她熟睡之后悄悄看过她。
  今日白日,圣人乔装打扮来找过他。这府中不是宋怀景的心腹便都是李成璟的眼线,他自然对宋怀景这几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因为担心贺星芷涉险,欲与贺星芷取消那已定好的婚约。
  惊得李成璟亲自来寻他一趟劝他。
  若是别的皇帝,哪怕再如何仁厚,也不一定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李成璟偏生也是那般钟情之人。宋怀景能理解他作为圣人只娶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李成璟也能理解宋怀景害怕将贺星芷涉险。
  如今为他甘受委屈的心腹大臣,连同其最在意的亲人的安危都无法周全,那他李成璟登基两年来处心积虑平衡朝局追求天下太平,岂非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故而李成璟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他甚至特意分开去寻宋怀景与贺星芷说事,在找贺星芷时还特意带上皇后安抚她。
  正是因为今日李成璟来寻了宋怀景,宋怀景才意识到他这样做,也不完全对。
  他不能这样忽略贺星芷的想法,将自己的认知强加到她的身上。
  他为了护住她的安危,宋怀景甚至一直没有将整个事情的真相讲给贺星芷听。
  被人上奏告发、被诬陷使用巫术诅咒皇嗣,一切都是他与李成璟做的局。仅他们与皇后三人知晓一切真相。
  可是他怎么能因为此事让贺星芷忧心又伤了心,他怎么能让贺星芷感到气恼。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他的错。
  宋怀景本想在风头下与她撇清关系,等日子恢复平静后再重新与她亲近。但这两日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从前早就大张旗鼓宣扬自己与贺星芷感情有多好,前些日子金禧楼被人诬陷,他与贺星芷定了婚约的事也已然昭告天下。
  如今撇清关系早就来不及了,何人不知晓他与贺星芷感情的深厚,想要拿贺星芷当做他的软肋,简直轻而易举。
  可他们不知道,比起她是他的软肋,贺星芷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若不是因为她,宋怀景想来也没法再在这世上活下去。
  所以他前几日真的做错了,他如今要做的是安抚她,让她安心,让她愉悦。
  贺星芷从未在宋怀景脸上瞧见这样的神色,她下意识挪了挪脚步,压抑想要撞到他胸膛上的欲望,看着宋怀景隐匿在昏暗之中的脸庞,“下了雨我身上沾了雨水,我要回院中洗浴了。”
  她一边说着,步子一边继续慢慢往后退,快要走到那紧闭的门前时,身后的宋怀景却开口了。
  “阿芷,你就不好奇这些画像是什么吗,不好奇这些是用来做甚的吗?”
  听到这话,贺星芷果然顿下脚步,当真是好奇心害死猫。
  “阿芷,这都是你,是我从前画的你。”他说着,一步一步朝贺星芷靠近,“我看着一个个人忘记你,我感到很惶恐,我害怕,若是有一日连我都忘了你,我该怎么办。”
  “我开始疯狂地作画,画下你的模样,就连你左侧鼻梁那颗小痣也画得清楚。凭着脑中的记忆,画下从前你在我眼前的画面,画到已经没得画后,便开始幻想,幻想若是你还在我身边,你会摆出如何姿态与表情。我幻想与你共食,幻想你撑着头看我作画,幻想你趴在账本上熟睡的模样,幻想我们成亲的画面……有时候幻想多了,我甚至都在想我是不是也死了。”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扯入这段痛苦的回忆与他的臆想中去。
  他眼底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悲怆。如同潮湿雨季中疯狂蔓延生长的青苔,是滑腻的、阴湿的、牢固的。然后无声无息地攀满了能触及之处。
  “阿芷,若是我死了那该多好啊,死了就不用独自一人陷入这种近乎绝望的处境中。可是我怕极了,我死了但你又回来找不到我了,你该怎么办?”
  贺星芷呼吸一滞,余光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画像,竟画的都是她。
  “阿芷,你未回来之前,我甚至连贺星芷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连你的名姓都无法写下。光是让众人知晓你姓贺,便已然耗竭我所有的力量。”
  宋怀景说着,悄然将门彻底闩死。
  紧接着微微躬着腰身,长臂一伸,将贺星芷捞回自己的怀中。
  贺星芷一字一句地听着,紧接着再次感受到熟悉的怀抱。
  她此时显然有些懵,宋怀景虽然偶尔会在她面前展现出过去与她分离时的悲伤,但从来只是轻描淡写草草说一两句便翻篇了。
  她不知道许多关于宋怀景的过去。哪怕已经知道那八年他也是一秒一分地过去,但贺星芷没有半点参与感,这八年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像小说里随便翻过的一页,上面就写了“八年后” 三个大字,直接把所有剧情都跳过了。
  感觉到贺星芷没有再抵触自己的靠近,宋怀景心中自是一喜,他手臂绕到她的身后,将贺星芷紧紧地箍在怀里。
  “阿芷,这除了你的画像,还有许多与你有关的物件,你从前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账房中用过的笔墨纸砚。若不是看着这些物件没有从自己眼前消失,我当真以为我是做了一场梦,你如同仙女降临那般出现在我的身旁。梦醒了,你便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