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任玄倒是停了,歪着脑袋乜她,“怎么?要偷懒?”
  徐怀霜并非要躲懒,只是她尚且对军营还万分陌生,任玄这动辄便将人往外拖的习惯也总会惊着她。
  她略微拧眉理着衣襟处的褶皱,又立在原地平复了几晌呼吸,才仗着如今顶着的身份假意斥道:“你大胆!”
  任玄不明所以,凑近几步,眯着眼问:“老子大胆什么?”
  他本就虎背熊腰,穿上勒紧的盔甲后,给人在视觉上带来的压迫感更甚。
  徐怀霜险些要后退,却仍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学着那夜与江修相见时他那副暴起的神情,陡地凶狠拧眉,“其一,我是将军,你是副将,其二,我是大当家,你是三当家,其三,此处乃盛都,并非虎虎山,你动辄没有礼数,你还说你不大胆?”
  唯恐任玄听不明白,徐怀霜在心内飞快打转。
  左右一扫量看见一支将落未落的红梅,便指着红梅沉声道:“任玄,我再说一遍,你......我们已经不是山匪了,你是副将,盛都城里从来不缺贵胄世宦,旧的垮台了,新的自然能顶上,就如这要落下的红梅一样。”
  “我问你,你今日习惯了对我这般,明日你升了官,见了旁人,难道也这要这样么?”
  大约是她语气太过正经又太过沉重,任玄未吭声,循着她的指尖往红梅上看了几晌,陡地不在意嗤笑一声,三两下跨步行至那头,蛮横将那支红梅折下,手一松,那红梅便落在砖石缝隙间。
  旋即一只脚重重踩在红梅上反复碾压。
  徐怀霜抬眼望去,但见任玄极尽狷狂地扯了半边唇笑,将红梅踩进了更深的缝隙里,汁液登时染红了他的鞋尖,像极了那夜溅在他身上的人血。
  “老子就不服这盛都城里的狗屁规矩,届时有不长眼的东西嫌弃老子,老子不管那么多,这官不当也罢!回去做山匪照样活一辈子!”
  徐怀霜手脚一霎发冷,只稍稍闭眼便忆起他们杀人的嗜血模样。
  眼见这又是道难关,她深深吸气,自知必须要跨过去,他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她守些礼,便蓦然扬声打断了笑得张狂的任玄,“那你的家人呢?”
  她顶着任玄的目光上前几步,平静道:“那日你亲眼所见,我爱慕那位姑娘,所以我会去想与她成家后的事。”
  话音甫顿,她平视着任玄,目光里是任玄看不懂的意味,“任玄,这事是很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遭人嫌弃便再回去做山匪,若你遇上心爱之人,难不成,往后你的妻女都要跟着你一辈子窝在山里么?”
  任玄被她说得哑声,倒是站在原地思衬了许久不曾反驳,见他这番姿态,徐怀霜便知自己说对了。
  那夜与江修交换彼此身边之人的信息时,他曾提过这二人,任玄虽粗鲁,却总想着娶个娘子回家好好过日子,朱岳比及稳妥一些,却潇洒许多。
  于是这厢放下心来,徐怀霜倏软语气追加一句:“再说,我们......我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手足,将军,副将,听着难道不比山匪二字威风许多么?”
  她与他们也打了不少交道,拿捏起他们的心思来也逐渐熟心应手。
  她心知任玄这人就吃这套软的。
  果不其然,任玄的脚不自觉从红梅上挪开,赧着神色,浑厚的嗓音小了许多,“哼,知道了,这里是盛都城内,不是虎虎山,我往后守些规矩便是。”
  言讫他像模像样朝徐怀霜行了个军中的礼,喊道:“将军!军营那些兵,您是不是该亲自去训了?”
  徐怀霜方被他的假正经逗弄得暗暗发笑,才松一口气,听了这话又倏顿住要前行的脚步,抿着唇,故作深沉道:“任玄,不瞒你说,我这几日总觉得哪里不适,我想,大概是旧疾复发了。”
  这话是江修教她的。
  任玄应当会信吧?
  任玄果然一霎往前来,将她上下一顿扫量,骂道:“都怪那些个狗东西当日下那样的狠手!要不是老子和朱岳被绊住脚,你何至于在背后挨一刀?”
  “亏得你还放过他们!”
  “哼,我看他们也不领你的恩情,那夜不还是冲着你的命来?”
  徐怀霜诧异瞧他一眼,反复在心内消化他话中含义,几晌过去总算明白。
  原来让江修受过伤之人,与那夜来寻仇的仇家。
  是同一批。
  思衬不明白江修为何没在受伤时斩尽杀绝,徐怀霜挥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便稍作沉吟,同任玄开口:“这样,我与你一起去军营,只不过我身有旧疾,不便动武操练,还是你代为操劳,可行?”
  任玄没再说什么,一口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过去,徐怀霜装起病来已是万分得心应手,临出门见着马儿,便缩一缩肩,指尖反抵着胸膛闷咳几声,吩咐任玄套车来。
  任玄是个直心肠,便也真真去套了车,带着徐怀霜轻车熟路往军营赶。
  出了玄水门,徐怀霜便打帘往外窥瞧。
  她原先就鲜少往城外来,思及这回要往军营里去,想着家中长辈与兄长时常说军营里的见闻,便在心中暗暗给自己先打个底,只想着稍后见了那些步兵,便先学着军营里的规矩象征性说些话。
  只是还未等到她将满腹的漂亮话说出来。
  任玄一路赶车带她抵达军营,期间经过几个大帐,又往里行了半炷香的时间,总算在一处宽阔地见到了恒文帝拨下来的那支步兵。
  她原以为这些步兵的训练会是手持长枪或是长棍对打。
  但见朱岳稳步立在高台,毫不留情指着一旁的水缸,吩咐犯错的小兵将脑袋埋进去。
  寒风肆虐,步兵们脱了上衣,滚在泥地里互博,拳拳狠厉到肉,腹前与胳膊上布满硬肉,即便被对方打趴,仍借力在泥里滚一圈,旋即起身又冲过去。
  方才一路走进来,徐怀霜不是没见着别的将军如何训兵。
  只是眼前这景象实在太过蛮横。
  陡地意识到这些步兵都未穿上衣,徐怀霜猛然旋身背对他们,僵硬转头对着朱岳与任玄,经过近乎吊诡的沉默后,她才匪夷所思开了口——
  “你们......你们......”
  “就是这样训他们的?!”
  第13章 生气生气的怀霜
  军营这处实在广阔,光秃秃的枝干被风打得噼啪绽响,即便云绸子里冒了个太阳的尖儿,叫风吹一吹,仍觉得冷得厉害。
  朱岳吭笑几声,以为徐怀霜是不太满意,便道:“任玄总算把你喊来了,有什么不敢看的?咱们从前在虎虎山都绕着山跑,弟兄们个顶个的大身板,哪里像这些个弱鸟,你现在见的,是我和任玄训了多日的成果,他们刚来时瘦得跟个野猴子似的,那才叫没眼看!”
  稍刻,又见他扭头狠斥:“我叫你起来了吗?!”
  徐怀霜被这语气一振,偏过头去瞧那水缸前的小兵,蓦地惊得脑子都清醒了几分,忙朝朱岳道:“你怎可这样折磨他?如今是冬日!这样会死人的!”
  她一开口,有些话便自然而然泄了出来,“朱岳,他犯了什么错?”
  朱岳:“没什么,就是和人比划输了。”
  徐怀霜原是眼皮稍垂盯着那位小兵,闻声便倏地抬眼看朱岳,面上像是也
  被水缸里的水浸过了,鬓发湿了些许,满是不可置信,“世间之事,有输便有赢,输了不气馁,多加努力便是,你下此命令要他将头浸在水缸里,岂非太过蛮横?”
  “......蛮横?”朱岳身形未动,也未收回命令,只歪着脑袋睇她一眼,“弱肉强食,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忘了?”
  徐怀霜一噎,一口气憋在五脏六腑出不去。
  她忽然就觉得周遭宁静下来。
  倘若她顶着自己的身体站在此处,她大约会因为同情那位小兵的遭遇而规劝几句,可如今在旁人看来,她就是江修。倒显得她方才的话有些过分荒谬起来。
  徐怀霜抿着唇,半思半恼,几瞬过去,最终是心房里那丝独属于她的念头占了上风,便平静道:“让他去歇一会。”
  朱岳一霎拧眉,“怎可半途而废?”
  刮在人脸皮子上的风有些急,徐怀霜站在原地,语气里有更多的固执,“此乃军令。”
  任玄左右摆看,见二人意见不合,忙挤过来打圆场,“哎呀,不就是个兵么,都是小事,小事!不说这个,朱岳,你在这忙活了半日,还没吃饭吧?就让他们去歇会!也顺便把饭先吃了!”
  朱岳心内虽说有些闷气,但见底下那帮在互博的步兵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悄悄斜着眼来瞄他,他只得重重拧着额心,摆一摆手,“去!将军命你等稍作休息!”
  目送那位小兵从水缸里抬起脸,又踉跄拎着衣裳穿上,自顾往远处去,徐怀霜这才轻舒一口气,旋即跟在任玄身后,进了主将的大帐。
  大帐里冷得能把人的身体给冻折了,见她来了,朱岳才冷面烧起炭火,火星子噼啪直往外跳,徐怀霜的心也跟着胡乱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