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摄影师检查照片。黎涵抬头与她对视,狭长眼睛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不错,下一套。”司齐看起来很满意。
  两人轻车熟路,换上第二套服装。这一次是两套冲锋衣,李理分到件墨绿色,黎涵则是紫色。有了经验,这一回的拍摄明显更快了些,没过多久流程就全部结束。
  “黎涵,你先回去吧,李理留下,我们谈谈。”司齐摆了摆手,黎涵虽面带不解之色,还是听话离开了。
  “你跟我来。”司齐带着李理上了电梯,屏幕上数字变换,电梯停在最高层。
  入眼是一片开放式办公区域,零星几个人坐在桌前办公。司齐带她穿过工位,推开角落里紧闭的门。冷气开得很低,李理忍不住一哆嗦。
  司齐的办公室是黑白色系的,李理在办公桌上发现一个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木质相框。照片上是两个人,面容稚嫩的白鹤捧着花束,笑着咬住一块奖牌,看向镜头。年少时的司齐站在白鹤身边,盯着白鹤侧脸,眼神宠溺。
  “这是她成年组时为数不多的大赛奖牌,我记得是在美国站。”司齐拿起相框,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玻璃表面,“她说你要退役了,是吗?”
  “是。”李理的心又沉了下来,她垂下眼眸,惶恐等待着司齐的下一句话。
  “我很早就开始看你比赛了。别人摔倒会哭,你只是笑笑,然后把野心藏起来,蛰伏等待下一个机会。”司齐放下相框,“她在家时经常哭,我只要去看看你和黎涵的比赛视频,就能找到原因。”
  “白鹤姐也会哭吗?”李理一时之间难以想象这样的情景。
  “当然,她从小就很爱哭,只不过她不当着你们的面哭。她很在乎你们,她总希望你们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司齐将脑袋转向窗外,低声轻语:“而我爱她。”
  “李理,别辜负爱你的人对你的期待。你过得好了,她才会放心。”司齐看向李理,目光中少了分锐利,多了分温柔,“你长大了,恭喜你。”
  大人意味着什么?
  大人意味着藏起脆弱的那一面,大人意味着学着去爱。
  话音落地的几秒里,李理眼前闪过黎涵的脸。那张脸从稚嫩到成熟,记忆堆叠。
  她希望黎涵能一直滑下去。
  她希望黎涵得偿所愿。
  她希望黎涵幸福。
  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对黎涵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了。
  第13章 极昼
  时隔三个月,李理再一次站在冰面上。这是早晨第二次清冰,冰上只她一人。
  李理舒展身体,脚下生风,留下新鲜冰痕。她的滑行依旧流畅,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耳机中古典乐歌单随机播放,偶尔跳出她用过的曲子,她便随着记忆里的节奏滑上几步。跳跃点位总是记得最清楚的,但她不能跳,只是突兀转个身,便算是占了个位。
  胡桃夹子出现时,她脚下一晃,一阵恍惚。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世青赛时的短节目选曲。音阶上攀到顶点的那一刻,她条件反射般绷紧肌肉,抬起右腿。
  直到跃起瞬间,李理才想起自己不被允许跳跃。身体在空中打开,她轻盈落下滑出,这里本该是个3a,但她只转了一周半。
  她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又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有些快,可她并不难受。接踵而来的是一阵无所适从的空虚,这感觉时轻时重,不断提醒她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四下无人,她躺下,整个人在冰上摊成一个大字。寒意穿过训练服爬满后背,体温捂热的水汽渗进布料。身体同心脏一样冰冷,她闭上眼,祭奠自己死去的竞技生涯。
  她终于明白黎涵那日失去理智的原因:她们再也不会参加任何一次世青赛,黎涵再也没法实现世青三连冠。
  就像她再也不能在赛场上滑冰,再也不能拿到任何一枚奖牌,她无缘世锦,更无缘全满贯。
  寒冷使她麻木,像沉入海底,四下无光,她感觉不到痛苦。
  黎涵应当已经到达多伦多了,夏季外训正紧锣密鼓进行着,只是与她无关,她再也不是其中一员。
  她记得她和黎涵一起看过纪录片,多伦多那所俱乐部的冰场里安着整面墙的镜子。黎涵的描述带着诗一般的韵味,她说即便一个人在冰上,也总有镜中的自己作伴。
  现在无人作伴的是李理了。李理开始想念远在大洋彼岸的黎涵,如果黎涵还在,这里或许会热闹许多。
  “李理,起来。”耳畔传来冰刀擦过冰面的轻响。
  李理睁眼,是白鹤。
  “别躺在冰面上,医生说你最好别受凉。”白鹤将李理拉起来。
  “你没去多伦多?”李理被抓包,心虚地转移话题,“前几天我见到司齐姐了。”
  “她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白鹤脚下一个踉跄,又很快稳住身形,“黎涵已经成年了,她说她自己没问题。我也要留在这里带别的学生。”
  李理想起司齐,又看看白鹤,细微线索串联成线,她犹豫着是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对教练的隐私保持尊重。
  “你和司齐姐?”天平偏向一边。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她们已经到了场边,白鹤套着刀套。
  “黎涵知道吗?”李理被堵在出口处,她扭着脚踝,犹犹豫豫的。
  “嗯。”白鹤没再说话。
  “喜欢与爱,到底是什么感觉?”这是情笃初开的小孩都会问的问题。
  “喜欢是有什么东西拽着你,一下一下的,心咚咚跳。”白鹤勾起嘴角,“但爱是阵痛,是升入云端,也是跌入谷底。”
  “李理有在意的人了吗?”白鹤莞尔一笑,“让我猜猜是谁吗?”
  李理连忙摆手摇头。
  “看起来是不想告诉我呢。”白鹤挑了挑眉,摸了摸李理的脑袋,“你喜欢谁,你爱谁,这是你的决定。”
  “但我们这种人,离开冰面时总伴随着余韵悠长的钝痛。你得想明白,这时产生的感情,到底是喜欢和爱,还是其实只是想抓住些什么。”白鹤将李理搂在怀中,“我们的李理长大了。”
  想要抓住些什么吗?
  李理有许多想说的,最终却只汇集成短短一句话:“我想去莫斯科。”
  莫名其妙的。
  说走就走的旅程是一种特权。李理订了票,李女士把她送进机场。北京的夏季热在她身后消散,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她落地莫斯科。
  故地重游,时移境迁。
  李理将行李放在订好的酒店。她特地选了这个地方,不远处便是那座教堂。
  她走出酒店大堂,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向前,不过几百米,她便踏上教堂广场的方砖。广场中央一群鸽子成群结队,扭着圆滚滚的身体拍着翅膀,等待游人投喂。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面包,隔着袋子将面包揉成渣,抓一把面包屑向前一洒,引得鸽子们争先恐后向她围过来。
  李理知道岩鸽寿命不长,但她十分顽固地坚信她见过它们之中的某一些。
  “李理。”风从她耳边吹拂而过,拂起她散在身后的长发。她仿佛听见有人喊着她的名字。
  “李理!”
  声音穿过那个光影斑驳的十四岁午后。莫斯科的夏季凉爽,李理总是穿着训练服来冰场,只为在更衣室里少停留一会儿。
  黎涵撞开房门,冲进房间牵她的手,带着她向外跑去。黎涵的手凉凉的,像刚碰过冷物。
  她们拐弯,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黎涵打开塑料袋,将沾着水珠的冰淇淋杯往她手里塞,“吃吧,李理。”
  李理呆在原地,她清楚这是黎涵贿赂她的罪证。
  “吃呀,你不喜欢布丁味的吗?”黎涵手中拿的是巧克力味的。
  “我喜欢巧克力。”大脑没转过弯,李理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黎涵发呆,女孩盯着手中拆了一半的包装盒,最终依依不舍地将两人手中的冰淇淋换了个位,“吃吧,这下没问题了吧。”
  李理坐实了被贿赂的罪名。冰淇淋被她吃得精光,吃完后她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小选手的放纵再简单不过。
  “我们逃吧。”黎涵将包装盒丢进塑料袋,再抬头时,她神色如常,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我们翘掉下午的合乐训练吧。”
  “反正我也跳不出3a。”黎涵笑得惨兮兮的,“教练总要我跳,但我就是跳不出来。”
  “或许你该先学四周跳。”李理没答应也没拒绝,她想如果自己能安抚好黎涵,她们就都不用逃跑了。
  “可我还是想逃。”黎涵跺跺脚,胳膊随着她身体的晃动抖了两下,“你要不要一起?”
  陌生环境里幼兽总习惯抱团,李理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她被委托给黎涵外婆,她听不懂俄语,这事儿也是黎涵主导的,横竖轮不到她挨骂。直到坐上不知开往何方的公交车,李理才想出这么几条理由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