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听说陛下已有近一月不理朝政了,近来都是国师代政。要我看啊,这国师才是真有才能的主,比那昏庸无能的皇帝可强太多了!”
  亦有年轻的母亲在低声啜泣,不断念着“国师保佑,保佑我儿能消灾度难,身上疫病皆消……”
  沈樾之下意识皱眉,他先前只知道厉昭大权在握,却不知道他在寻常百姓间的威望也如此之高。这下……倒真是有些难办了。
  但现下显然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思考,忽闻一声振聋发聩的钟响,而后庙门被从内打开,只见厉昭一身缥缈云袍,站在高阶之上,神色肃然,眉目微冷。
  有了法术的加持,厉昭说的话得以传入所有人耳中:“瘟疫已蔓延至大周各地,万民涂炭,若不在今夜敲响安魂钟,大周将无一日安宁。”
  他这一番话,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暴动。
  “求国师大人救我们!”“国师大人,尽快开启安魂钟,为我们降福吧!”……
  厉昭抬了抬手,冷声喝止道:“稍安勿躁。”
  他扫视一圈,吵闹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这张面孔向来温和儒雅,今日却像覆了霜雪般冰冷,叫人不敢直视。
  “现在,我将开启祭祀,你们在外静心等候即可。”
  随后,庙门再次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樾之悄悄隐了身形,穿墙入庙,一进去,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渗骨的冷意。
  青天白日之下,庙中竟悬挂着数枚赤色灯笼,入目一片血色摇乱。厚重的香雾弥漫开来,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祭坛中央,一口巨鼎静静伫立,鼎身缠满符箓,符纹之上,隐隐有异样的赤光。鼎中不断有黑雾冒出,沈樾之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因燃烧而产生的普通黑烟,而是魔气。
  此祭需以红绫将染疫与康健之人一同捆缚,共度七日,七十九对被绑成了粽子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断挣动着,宛如一条条在地上蠕动的大虫。
  他们俱已面色青灰,满是血丝的眼中写满了惊恐,只是被黑符封住了口鼻,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厉昭立于祭坛之上,冷眼俯视下方,双手执法铃,低声诵咒。随着咒声起,庙中的侍卫依次将被捆缚之人推至鼎旁。
  烈火已经在鼎中燃起,火舌熊熊嘶吼,映出众人绝望的面孔。那些未染疫的人泪流满面,拼命挣扎,但被红绫与病者绑作一体,根本无法挣脱。
  “住手——”
  沈樾之从暗处走出,振声道:“厉昭,你疯了,竟敢用这等邪法收魂?!你知不知道,这不是祈福,而是逆天而行!”
  厉昭闻声,缓缓侧目而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沈公子?真是许久不见。话说回来,你身旁那位红衣侍卫去哪了?”
  “他死了。”沈樾之凉凉说道,不带丝毫感情。
  “原来如此。”厉昭嗓音清浅,语气温和,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沈公子,我与你并无利益冲突……你不过是个游方之人,为何定要处处阻我?”
  沈樾之右眼皮一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但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
  “这祭祀只会引祸,不会救人。”沈樾之声音拔高,“无论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继续害死无辜的人了!”
  厉昭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微光,“不让?你以为你阻得了?不如,我们让外面的人来评评理——看看他们是要你多管闲事,还是要我来救他们的命。”
  随着厉昭一声令下,庙门“轰”地被人推开,让原本守在外面的百姓顿时看到了沈樾之。
  火光映得少年面容发绯,他整个人站在血阵之中,犹如妖魅一般。
  厉昭退至一旁,长叹道:“诸位,瞧见了吗?就是这个人要毁了祭礼。难道,他连你们最后的一点活路都想要断去?”
  沈樾之聚起一道灵力,打在了钟上,立刻有无数惨叫从钟体中传来,凄厉到听者无一不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大家听到了吧,这就是被厉昭害死的人所发出的惨叫!”
  沈樾之举起手遥遥指向厉昭,“他根本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国师,他而是这场瘟疫的始作俑者!正是厉昭下咒害得你们变成这样,当咒术侵染你们的身体,魂魄离体后,就会被收入灵钟……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道!”
  话语落下,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厉昭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振臂高呼:“你们难道要相信一个妖孽所言?诸位请看——”
  他转身一掌按在灵钟上,不知做了什么,钟体忽地震颤了起来。
  轰!
  钟声骤然响起,仿佛从九幽中传来一记闷雷,震得整座庙宇微微颤动。
  沈樾之闷哼一声,胸腔里像被铁锤重重一砸,几欲呕血。他气息全乱了,脊背又痛又痒,火烧一般。
  并且,他感受得到,体内那股一直被封锁的灵力猛地翻涌,似是被唤醒的浪潮。
  “你这妖道,做了什么?”
  “揭开你的真面目罢了。”厉昭哂笑着负手而立,凝望着他,“你若不来,今日好戏还开不了场呢。”
  沈樾之已无暇顾及其他,他咬牙屏息,手掌一翻,灵气如剑倏忽落下,斩断了所有的红绫。那些身体康健之人立刻爬了起来,撕开了嘴上的黑符,边呼救边四处逃窜。
  “大家看到了吧。”沈樾之忍受着疼痛,声音难免带了点颤,“他打算用活人生祭,各位难道觉得这样的办法是正道所为吗?!”
  厉昭回道:“此人修为甚高,不愿我祭钟,还要在我身上泼脏水。”
  “你们所见的这些人,都是本就是该处死的刑犯,他们以戴罪之身求天赐福,也算是赎罪。他们身死,便能为大周清除疫灾,保诸位平安……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嗡嗡作响,他们二人对峙,各执一词,他们不知道该听信哪方。
  就在此刻,钟声第二次响了起来,这灵钟原本就存满了人魂,怨力极强,沈樾之根本抵挡不住。
  灵力也无法再平息,他感到背脊骤然一热,流窜的灵气冲了上来,胸口剧痛无比,他半跪在地,喷出一口血沫来。
  金红火焰刹那间自他周身燃起,光芒比当空烈日还耀,直冲云霄,卷起滚滚热浪,轰然掀翻庙宇的檐瓦。
  火光中,一只巨大的凤凰张开双翼,羽翼遮天蔽日,尾羽如流动星河,每一片羽毛都泛着古老而神圣的流光。
  民众皆是看呆了,嚅嗫道:“是……凤凰……”
  竟是在这时候,沈樾之身上的凤凰封印被强行冲破了!
  “果真是凤凰。”厉昭面色微沉,秀丽的面容微微扭曲,大喝道:“诸位,你们可知,凤凰之血能助人长生,凤凰内丹更有逆命之效,只要斩下这妖物,你们就能长生不死!”
  这话像是在绝境中投下的火种,瞬间点燃了百姓心头的贪欲与恐惧。
  “妖孽!是妖孽!”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这样说,随后,有更多贪欲熏心的人开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杀了这妖孽,我要活命!”
  “神仙都不救我们,靠它就行了!”
  明明自古以来,凤凰都是祥瑞,却在此刻,因为长生的诱惑,可以轻易变成“妖孽”。
  沈樾之无措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头如覆冰雪。他看着那些逐渐红了眼的人们,心口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这些,就是他原本想救的人啊。
  厉昭拾阶而下,继续蛊惑道:“诸位,还在犹豫什么?你们的妻儿老小,可都在家中等死呢。凤凰就在眼前,它不过是一只妖,何需心慈手软?”
  百姓们被逼得失去理智,拿着刀、棍、火把冲上庙阶,沈樾之听到有人颤声喊:“杀了它,我们就能活!”
  沈樾之的呼吸越来越急,他感到体内的力量失控地沸腾,情绪也在失控的边缘。他不想杀人,可这些人却一波波涌上来,眼中贪婪的凶光毕露。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说话。
  沈樾之忽然凄凉地笑了,天地之大,到底何处才是他的容身之所?
  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断崖边被人逼要内丹的时候……原来这世上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不同。
  凤凰长鸣,声如裂天。
  沈樾之背脊弓起,强忍着体内碎裂般的疼痛。
  他身上的封印以邪力强行破开,生成了反噬,妄动凤凰之力反而会损害自身。此刻,每一息都像在以血肉为燃料烧尽……他的时间不多了。
  凤凰瞳中光芒一闪,猛地张口,吐出一团炽烈凤火。
  那团火焰犹如从太阳上剜下一块火心,直冲大鼎,焚烧之势狂猛无比。
  巨鼎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铜壁在高温下逐渐泛红、龟裂,最终“咔嚓”一声,化作滚烫的铜水,沿着地面流淌开来。
  人群顿时发出惊恐的呼喊,但仍有人在厉昭不断的蛊惑下,想要冲上前去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