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光照亮泛黄的桑园图,右下角并排按着两个血指印:沈砚舟,温玉堂。沈知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温含章拍着她后背的手蓦地顿住——图纸背面透出熟悉的纹样,正是她玉坠上的"御"字标记。
  子时的沈宅静得出奇。温含章端着药碗推开厢房门,看见沈知澜正在灯下缝制什么。轮椅转过来的瞬间,她看清那是件护膝——用白日织就的金线蜀锦做的。
  "穿上试试。"沈知澜声音有些哑。她弯腰时,一缕散发垂到温含章膝头,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护膝内侧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残疾人之手。
  温含章突然抓住她手腕。灯花爆响的刹那,她将沈知澜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我害怕。"泪水滚过对方指间的茧,"前世...我就是死在查出联契这天。"
  沈知澜的轮椅向前移动半尺。她指尖穿过温含章的发丝,停在那个晒伤未愈的红痕上:"我在。"两个字重若千钧。
  窗外传来打更声,惊飞檐下宿鸟。温含章忽然倾身,前额抵住沈知澜的肩窝。月光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并蒂莲。
  小暑这日,沈知澜破例让春杏给自己梳了高髻。铜镜里映出她难得施了胭脂的脸,和窗外正在晾晒染布的温含章。少女踮脚够竹竿时,后腰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那里有道淡色疤痕,是前世官差拖拽时留下的。
  "姑娘真好看。"春杏突然出声。沈知澜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无意识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莲纹——那是温含章昨日新刻的。
  前院传来嘈杂声,她转着轮椅出去,看见十几个短打汉子正往库房抬生丝。温含章站在染缸旁点数,发间别着的木槿花随动作轻颤。阳光穿过她的月白衫子,照见腰间若隐若现的金线荷包——里头装着桑园联契的摹本。
  "李记的丝到了?"沈知澜靠近时,嗅到对方衣领上的槐蜜香。温含章转身,指尖自然搭上她肩膀:"三百斤上等湖丝,够织七十匹金纹布。"她突然压低声音,"周焕说...陈家今晚要验货。"
  沈知澜攥紧扶手。十年前父亲被带走那晚,陈家也是先验的货。她刚要开口,温含章却往她掌心塞了颗松子糖——正是七岁时她们常分着吃的那种。
  申时三刻,布庄提前收了门板。温含章蹲在后院煎药,陶罐里翻滚的艾草混着老姜,熏得她眼眶发红。沈知澜望着她挽起的袖口,那里新添了道烫痕——是今早改织机时被烙铁碰的。
  "含章。"沈知澜突然唤她小名,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若有事...你先走。"
  药勺撞在罐沿上。温含章抬头,脸颊沾着炉灰:"当年你追马车摔断腿时,怎么不想着让我先走?"她搅动药汤的力道大得惊人,"沈知澜,你疼了十年,该换我了。"
  暮色漫过窗棂,沈知澜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光。院墙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温含章浑身一颤,药罐倾翻在地。滚烫的药汁溅上沈知澜的裙摆,她却先伸手护住了对方的脚踝。
  "他们来了。"温含章嘴唇发白。前世官差破门的声音与此刻更夫的梆子重叠,她指尖掐进掌心。沈知澜的轮椅突然横在她身前,黛蓝裙摆如盾牌展开:"点灯。"
  刹那间满院灯火通明。春杏带着染坊伙计们举着火把出现,阿泉叔手持账册高声道:"请官爷验货!"火光中,三十匹金纹蜀锦流光溢彩,每匹右下角都盖着清晰的"御赐"朱印。
  亥时的县衙后堂,知府反复摩挲着锦缎上的金线。陈景明脸色铁青:"大人明鉴,这必是仿造..."
  "陈公子。"温含章突然上前,玉坠在烛火中莹莹生辉,"可认得这个?"她将金线对着灯焰一转,线芯竟显出细如发丝的"宣和三年御赐温氏"八字。
  知府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沈知澜转动轮椅,呈上桑园联契:"先父与温大人当年奉皇命共研水火不侵之术,这金线便是明证。"她声音不疾不徐,"陈家这些年强占的桑园,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景明突然暴起,却被周焕一记手刀劈晕。知府擦着汗连连称是,眼神却黏在温含章腰间——那里别着真正的御赐金牌,是今早老镖师从祖祠密阁取出的。
  回程的马车上,温含章浑身发抖。沈知澜将她冰凉的脚捂在怀里,轮椅扶手上的莲纹硌着两人相贴的掌心。月光如水,照见温含章衣襟内更多的疤痕——前世那些看不见的伤,终于在此刻被温柔覆盖。
  子夜沈宅,温含章拆开发髻,青丝如瀑泻下。沈知澜的轮椅停在屏风外,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她慌忙推门而入,却见温含章赤脚站在满地衣衫中,手中捧着个漆盒。
  "给你的。"她耳尖通红。盒中是对白玉镯,内圈刻着缠枝莲——与护膝上的纹样一模一样。沈知澜腕间的旧疤在玉色映衬下愈发明显,温含章低头亲吻那道伤痕:"以后我帮你记着..."
  话音消融在相贴的唇间。沈知澜尝到她唇上槐蜜的甜,和泪水的咸。轮椅倾覆的声响惊动了窗外宿鸟,月光透过纱帐,照见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如何交织成完整的图案。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温含章蜷在沈知澜怀里,指尖描画着她锁骨上的胎记——那是朵天生的莲。晨光微曦时,她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和往后数十个春秋的晨昏。
  立秋这日,沈知澜天未亮就醒了。她摸索着披衣起身,轮椅碾过铺了软毡的地面,几乎没发出声响。窗外还是蟹壳青的天色,温含章蜷在床榻里侧,发丝散在枕上像泼墨。沈知澜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对方眉尾的朱砂痣停留片刻——那里有她昨夜情动时不小心蹭开的胭脂。
  前院传来窸窣响动。沈知澜推门出去,看见老仆阿泉正在扫落叶。十年了,老人脊背弯得更厉害,扫帚却依旧稳当:"小姐,桑园昨儿收最后一茬茧了。"他掏出个布包,"按您吩咐,最好的留作种。"
  第 43 章
  晨雾中,布包里的蚕茧莹白如玉。沈知澜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沈家丝绸的秘方其实在选种。轮椅碾过露水打湿的石板,她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温含章赤着脚追出来,中衣领口大敞,锁骨处的红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怎么不叫我?"她气息未匀,手里攥着件黛蓝斗篷。俯身给沈知澜系带时,发梢扫过对方鼻尖,带着枕畔残留的安神香。
  沈知澜握住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今日要去县衙过契。"声音比平日软三分,"你再睡会儿。"
  温含章却已经蹲下来检查轮椅的轮轴。这个动作她做了千百遍,自从三年前那个雨夜,沈知澜为护她被陈家爪牙推下台阶后,这双腿就再也没能站起来。阳光穿过云层,照见温含章睫毛上细碎的水光:"我陪你。"
  辰时的县衙比往常热闹。新任县令是位年轻进士,正捧着沈氏布庄新出的金纹缎啧啧称奇。沈知澜端坐轮椅,温含章立在身侧,两人交叠的衣袖下,十指紧扣。
  "桑园地契、织造许可、商路文书..."县令挨个盖印,突然笑道,"下官听闻二位姑娘要办女学?"
  温含章眼睛一亮。她解下腰间荷包倒出几枚特制的木梭:"这是给女孩子们学织造用的,刻了字模。"梭子转过角度,显出"知澜含章"四字。
  回程时路过城隍庙,银杏树已亭亭如盖。温含章突然跑过去,解下腰间绛红汗巾系在当年刻字的树瘤上。沈知澜望着她飞扬的裙角,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次不一样。"温含章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澜姐姐,我们回家。"
  糖霜沾在唇上,甜得发苦。沈知澜突然拽住她手腕,就着这个姿势舔去那点糖渣。温含章耳尖瞬间红透,手里糖葫芦差点掉在地上。巷口卖豆腐的阿婆笑出声,两人这才发现,街坊们早已对她们的亲密习以为常。
  未时的布庄后院晒满新染的布料。温含章指挥着女学徒们翻动布匹,金线在阳光下流淌如河。沈知澜坐在葡萄架下对账,膝上趴着只花猫——是三年前温含章从陈家柴房救出来的,如今胖得像团毛球。
  "沈先生!"一个小姑娘举着歪歪扭扭的绣绷跑来,"我绣的并蒂莲!"
  沈知澜接过绣绷。针脚虽然稚嫩,但两朵莲花相依的姿态活灵活现。她抬头寻找温含章的身影,却见那人正在染缸边示范技法,月白衫子沾了靛蓝也浑然不觉。阳光穿过葡萄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匹布收了进来。温含章瘫在竹椅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沈知澜转动轮椅靠近,将温热的帕子敷在她颈后——那里有道陈年旧伤,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
  "澜姐姐。"温含章突然转身,额头抵着她的膝盖,"我今天看见阿泉叔在修小孩子的摇车。"
  沈知澜手上一顿。她们收养的孤儿小满已经三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温含章的指尖爬上她的手腕,轻轻摩挲那对白玉镯:"你说...小满该叫我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