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雨点砸在瓦上当当作响。沈知澜望着交握的手,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含章塞给她半块松子糖,说"澜姐姐等我回来",结果一去就是十年。
  "太危险。"她抽回手,"陈家在官府有人。"
  温含章却笑了。她解下腰间荷包倒出几粒碎银,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串铜钱:"够雇辆不带徽记的骡车。"阳光穿过雨云,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就当还你当年的松子糖。"
  申时三刻,镖局后院。周焕红着脸接过温含章递来的姜糖,少年人的心思全写在眉梢:"温姑娘放心,我师父跟李掌柜是过命交情。"
  老镖师擦拭着刀鞘,突然咳嗽一声:"陈家最近在查个带'温'字玉坠的姑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含章,"昨儿有人看见陈景明往知府后巷去了。"
  温含章指尖发凉。前世她就是被官差以"私贩禁物"的罪名抓走,溺死在押解途中。巷口传来马蹄声,她本能地后退,却撞上个坚实的胸膛——沈知澜不知何时让春杏推着轮椅跟来了。
  "回家。"沈知澜解下自己的黛蓝斗篷裹住她,声音比冬雪还冷,"丝行的事,我另想办法。"
  暮色四合时,她们在街角遇见卖玉兰的货郎。沈知澜买了支半开的,别在温含章衣襟上:"你小时候...最爱这个。"她手指擦过对方下颌,又触电般缩回。
  温含章突然抓住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春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响。隔着两层衣料,沈知澜感受到剧烈的心跳。
  "这次我不会失约。"含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远处传来打更声,惊起檐下燕子。沈知澜望着暮色中模糊的城郭,第一次希望春日再长些。
  立夏这天,沈知澜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她推开厢房雕花门时,晨雾还未散尽,温含章正蹲在井台边绞帕子。素白中衣被露水打湿,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像只将飞未飞的鹤。
  "澜姐姐看!"温含章突然转身,湿漉漉的掌心托着个陶罐,"蚕种昨夜里出蚁了。"细密的黑点爬在桑叶上,她睫毛沾着水珠,"李婆婆说这是最上等的湖州种。"
  沈知澜的轮椅碾过青苔,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刚好能看见含章衣领里晃荡的红绳——挂着那枚刻着"温"字的玉坠。她下意识摸向自己颈间,空荡荡的只有道旧疤。
  "当心受寒。"沈知澜解下外衫扔过去。月白罗衫在半空展开,像片云落在温含章肩头。少女突然抓住她缩回的手,将陶罐塞过来:"你摸摸看。"
  蚕蚁在桑叶上沙沙蠕动,沈知澜指尖发颤。十年前沈家还有十亩桑园,如今只剩这巴掌大的陶罐。
  早市刚开张,布庄门前就排起长队。温含章设计的百衲纹被面供不应求,碎布头拼的荷包更是被绣娘们争相模仿。沈知澜在柜台后拨算盘,听着前院此起彼伏的"温姑娘",笔尖在账册上洇出个墨点。
  "沈掌柜。"绸缎庄的赵娘子突然挤到前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陈家要接官府的军需单子..."她瞟了眼后院方向,"用的可是你家的靛蓝配方。"
  算盘珠啪地崩断。沈知澜看着掌心渗血的裂口,想起父亲临终前烧掉的那叠秘方。院墙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温含章拎着竹篮从染坊回来,裙角沾满靛蓝与茜草交织的色块。
  "澜姐姐!"她小跑着凑近,发间桑叶清香冲散了满室浊气,"阿泉叔改良了蒸布法子..."话音戛然而止。她抓起沈知澜的手,舌尖轻轻舔去血珠。
  沈知澜耳根轰地烧起来。赵娘子倒吸冷气的声音里,温含章却已转身招呼客人:"各位婶子,新到的苏样帕子要不要看?"她手腕翻飞间,那枚玉坠从领口滑出,在晨光中莹莹生辉。
  未时三刻,沈知澜独自转着轮椅来到城隍庙。褪色的红绸还系在当年那棵银杏树上,她仰头望着十年前刻的"澜"字,树疤已长成扭曲的瘤结。
  "果然在这里。"温含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提着食盒,发梢还沾着染坊的蒸汽,"春杏说你没吃午饭。"打开漆盒,桂花糕摆成七瓣花状——正是她们儿时最爱的式样。
  沈知澜突然抓住她手腕:"陈家的事,你别插手。"阳光穿过树隙,照见温含章腕内侧的淡色疤痕——前世镣铐留下的印记。
  "晚了。"温含章笑着掰开块糕饼,"今早我去丝行签了契。"她将印泥未干的文书展开,右下角赫然盖着李记暗标,"三百斤湖丝,后日到货。"
  银杏叶沙沙作响。沈知澜望着她沾了糕屑的唇角,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十五岁的温含章浑身湿透地拍开布庄门,说"澜姐姐,我回来了"。如今她依然莽撞,却学会了先铺好退路。
  "分三批运。"沈知澜终于松口,"走水路。"
  温含章眼睛亮起来,忽然凑近她耳边:"其实...我还留了手。"温热气息拂过颈侧,"记得我表姨陪嫁的蜀锦吗?"她从荷包摸出缕金线,"掺这个织边,任他什么染料都褪不了色。"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满树麻雀。沈知澜望着少女在夕照中闪闪发亮的侧脸,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
  戌时末,沈知澜在厢房点灯熬药。轮椅突然被轻轻推动,温含章端着木盆进来:"染坊新熬的艾草汤。"她跪坐在脚踏上,不由分说卷起沈知澜的裤腿,"阿泉叔说泡足三刻钟最灵。"
  药汤腾起的热雾里,沈知澜看见她后颈有块红痕——是白日里被晒伤的。指尖刚触到那片肌肤,温含章就轻轻"嘶"了声。
  "别动。"沈知澜挖了勺药膏。薄荷脑的凉意混着掌心温度,在温含章颈间化开。少女突然仰头看她,眸子里跳动着灯焰:"澜姐姐,我们会赢的。"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知澜的手停在半空。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也是在这时辰被官差带走。她忽然俯身,前额抵住温含章的肩膀:"嗯。"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个影子融成一个。药汤渐渐凉了,倒映着摇曳的灯花与交缠的发丝。
  芒种前日,沈知澜在寅时便醒了。她推开窗棂,晨风送来隐约的丝竹声——陈家正在城东搭戏台,庆贺接下朝廷军需订单。轮椅碾过新铺的桐木地板,停在温含章房门前。透过门缝,她看见少女伏在案头睡着了,半边脸压着张织造图,金线在烛台下泛着冷光。
  第 42 章
  "澜姐姐?"温含章突然抬头,脸颊还留着衣袖压出的红痕。她手忙脚乱去遮图纸,却碰翻了砚台。墨汁泼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晕开一片深蓝。
  沈知澜拾起图纸。蜀锦纹样间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正是官府征用的箭袋样式。她指尖发冷:"你疯了?私摹军械图是死罪。"
  "不一样。"温含章拽出领口里的玉坠,在图纸右上角轻轻一按。灯光下浮现出极浅的"御"字水印:"这是我祖父获赐的规制图,合法复刻的。"她嘴角翘起狡黠的弧度,"陈家仿制的...可没有这个。"
  晨光渐亮,照见温含章眼底的血丝。沈知澜这才发现案头堆着十几张废稿,最底下那张还沾着茶渍——是前日自己生气时泼的。她突然伸手抚上对方眼角,那里有颗极小的泪痣,和七岁时一模一样。
  午时的布庄比往常安静。沈知澜清点着所剩不多的靛青染料,听见后院传来规律的"咔嗒"声。温含章正在教春杏用新式织机,金线在梭间穿梭如飞。
  "沈掌柜。"绸缎庄赵娘子匆匆进来,袖中滑出个布包,"陈家今早开始收生丝,价格比官价高一成。"她压低声音,"听说...要凑万匹军需布。"
  沈知澜掂量着布包里的丝样,突然僵住——丝线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青光。她转动轮椅来到染缸前,舀起半勺明矾水。丝线浸入后立刻褪色,与当年沈家遭遇的情形分毫不差。
  后院突然传来惊呼。温含章捧着刚织好的锦缎跑来,金线在阳光下流转如星河:"成了!"她喘着气将布料浸入矾水,金线纹丝不动,"只要在织造时..."话音戛然而止。她看见了桌上的丝样。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沈知澜想起父亲临终的话:"明矾靛青...是冲着温家秘方来的..."轮椅突然被推动,温含章蹲下来与她平视:"这次我们一起。"她指尖沾着染料,在沈知澜手背画了道曲线——正是幼时约定的暗号。
  申时末,镖局来了位不速之客。周焕紧张地搓着手:"温姑娘,陈家派人去李记丝行查问湖丝去向..."他偷瞄着正在喂蚕的温含章,"我师父说...最好暂避风头。"
  温含章指尖停在一片桑叶上。蚕蚁啃食的沙沙声里,她突然问:"周小哥可知道,十年前温家为何连夜离开青州?"
  少年脸色骤变。他左右张望后,从靴筒抽出张泛黄的纸条:"师父说...等沈姑娘一起来看。"纸条边缘焦黑,隐约可见"桑园地契"四字。
  暮色渐浓时,沈知澜的轮椅出现在染坊转角。温含章迎上去,却发现她身后跟着个佝偻老者——正是每月初七去城东"看诊"的"大夫"。老人颤巍巍展开卷地图,十指布满烫痕:"小姐,老奴找到当年的联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