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言修聿合上酸涩的双眸,“我每日送他出去,他叫我安心等着,可我怎么能安下心来?他几时回来,回来时是安康还是重伤,受伤了我能不能医好······凡此种种,我时时担忧着。这世上若有阿鼻地狱,那便是他身旁,煎熬之外还是煎熬,心肺、人寿通通被耗得所剩无几了。”
  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之地,色授魂与,心愉于侧,那是言修聿难得的好日子,也是她最煎熬的光阴,她如何能回去?
  第十二章 死绿茶
  陆箴于傍晚时分幽幽醒转,他闭眼前外边天光大亮,如今已是黄昏时分了,薄薄的黄光透过窗杦落在他身上是被褥,恰似一片轻纱。
  屋内没有烛火,他醒来时被褥摩挲的声响惊动了阴影里的人,她忽的睁眼,一双轮廓圆圆的眼在她圆圆的脸上,像个无知稚子。
  倘若她手里没抱着剑,那柄剑还伤了陆箴的话。
  陆箴扶着床榻坐起身,那伤他的姑娘还抱着剑警惕地立在一旁,也不肯上前搭把手扶陆箴一下。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伤在颈处,陆箴摩挲着伤口上是纱布,不知可有伤到喉管,一时半会也拿不准他能否开口说话。这下好了,连找言修聿来都没法了。
  屋里的两人,一个不善言辞,一个纵有满腹经纶如今也编排不出几句话。
  两人互相瞧了两眼,陆箴也不清楚这小姑娘是否能看出他的意思,只看着她猫一样抱着剑从卧房的门缝间溜出去了。
  凌凌出来时言修聿正和楚云一道收拾碗筷,平时收拾碗筷的人倒在床上了,只有自己动手了。
  “饿了?”言修聿见她出来先搁下碗筷,“给你留了饭菜,拿你今日从山上带回来的野味做的羹汤和菜,我给你盛一碗?”
  凌凌自小在边塞长大,也在军营里长大,遇到的都是些直来直去的将士,性子也被养得憨直,做事往往一根铁杵捅到底。
  今日她不听言修聿的话伤了人,言修聿还没斥责她呢,自己就先跑去山上猎了兔子和鹿带回来赔罪。言修聿和楚云把几样野味料理了,找凌凌过来用饭,她却怎么都不肯离开陆箴的卧房,非要看着他苏醒。
  她生性执拗,言修聿和楚云都拗不过她,只能自己先用了饭,给凌凌留了些饭菜。
  至于陆箴······言修聿本就以为他要翌日才能醒转,就算今夜醒了,照着他的伤情,也是咽不下饭菜的。
  言修聿把碗给凌凌,给她塞了双筷子。小姑娘端着碗,拿筷子头指指陆箴的卧房。
  言修聿猜测:“醒了?”
  凌凌点点头。
  得知伤者清醒,言修聿松了口气,说道:“我进去瞧瞧,你去坐着吃,别噎着了。”
  言修聿说罢就进了卧房去瞧病人,刚被叮嘱完凌凌就猫一样端着碗想蹲下吃,被楚云抓住轻轻掴了后背一巴掌,“赶紧坐好了吃,蹲着吃小心被呛到。”
  楚云把桌面囫囵擦了擦,给凌凌腾出个干净的地,让凌凌坐好了,屁股才挨到凳子,她便一刻不停地开始刨饭。
  “你这孩子,饿了还不出来找饭,在那死等着,想什么呢?”楚云给她倒了杯茶,“他个大男人受了伤,能不能醒还看你在不在旁边啊?虽说是你伤了他,可这不是误会吗?你何必责怪自己。”
  凌凌把脸从碗里抬起来,腮帮子鼓动着,连忙不迭地摇头,嘴角还沾着米粒,楚云抬手给她擦了,安抚道:“别急,先把嘴里饭咽了再说,慢点慢点。”
  她使劲嚼了许久,嘴里终于空了。虽说凌凌说话也用不上嘴,楚云也不能让她含着饭做事。
  凌凌比划了几个手势,所说的必然是屋里被她伤到的那人。自打凌凌跟着楚云以来算,也有数年了,楚云大抵是这世上最懂凌凌的人,深知她本性如何,更知晓她是个不会说慌的孩子。
  楚云看明白了后皱着眉想了半晌,她瞥了眼陆箴的卧房,压低嗓音问道:“你意思是他的伤并非你的过失,是他刻意为之?”
  “公子,”言修聿立在榻边,俯身凑近仔细瞧了瞧陆箴的伤口,“虽说是伤的不深,但毕竟伤在这要害处,公子往后还是谨慎些,近来就少说话,别的等伤口愈合了再看吧。”
  剑伤横亘在脖颈上,许是新伤的缘故,陆箴能清晰辨出伤口的位置、走向和深浅,自然也能觉出隔着一层纱布在上面游走的手。
  伤口不知怎的开始发痒,陆箴却不能抬手去挠。
  温热的指尖离开他的伤口,言修聿挺直脊背,她要代那不善言辞的小姑娘请罪:“公子,伤你的那孩子,她幼时住在军营里,见过的人不多,在我院子里见到生人,她被惊到了,也怪我,没早些拦下她。”
  陆箴没法发声,此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拉过言修聿的手,指腹在她的掌心上写下几个字:“军营?”
  “我为赫丽尔医治过后,营帐里的将军邀我去他帐下当医师。”外头天已然黑透了,屋内没点烛火,窗缝泄出外面的荧荧亮光,言修聿的面容陷进半亮半阴的阴阳之线里,模样既柔和又鬼魅。她张口说道:“那位将军的帐下有位女将,凌凌是她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女,彼时边塞的城镇都被战乱侵袭,逃的逃走的走,想找人养着也找不到,那位女将便自己养了凌凌。”
  陆箴想了想,又在言修聿掌心上写下:“是外面的女人?”
  言修聿撑着床沿坐下,她彻底陷入暗影中,再开口时声音也轻了许多:“不,那位女将死在战场上,外面的人是我的旧友,我找到了她,托她带着凌凌罢了。”
  那一丝光亮映在被褥上,陆箴手中握着言修聿的手掌,同他说话时指尖微微震颤着。
  那些过往都陷在陆箴看不清的暗影里,她为何伤神,又是为谁伤神,陆箴一概不知,于是他在言修聿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字,字词太多,他写了许久,言修聿也辨认了许久。
  他写下:“姑娘,往事暗沉不可追,还是莫要伤神。眼下我不能担保姑娘再不会失去旧友,只能担保我必不会在姑娘的院里归西,姑娘大可放心。”
  言修聿辨认完字迹,竟轻轻笑了两声,她轻声道:“公子多虑了,若是公子在我院里病得将死了,我定会找头驴把公子驮到外面的医馆里,必不会让公子在我院中郁郁而终的。”
  那头驴子在陆箴眼里和黄泉路无异,他至今仍记得初来乍到时梦里拍打他的驴尾巴,此时言修聿提起,陆箴对那头驴子厌烦之外更是抗拒,他在言修聿掌心写下:“莫要说笑。”
  言修聿施施然起身,抽回陆箴握着的手,荧荧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有了笑意,她说道:“我去给公子做些吃食,公子在卧房里稍等。”
  第十三章 刺杀
  陆箴脖颈受了伤,话都说不出几句,咽下去饭直接是天方夜谭,言修聿给他热了碗汤,泡了几块馍进去,都软和得能滑过咽喉掉进肚里。
  陆箴大半天没进食了,一勺一勺的热汤下肚,人说话都更有气力了。
  “公子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瞧公子的伤。”
  已是夜露深重的时候,言修聿端着汤碗告辞出门,忙活一天她实在是累了,这单单一个碗一柄勺,她也不想再打水刷了,干脆搁在厨房里留明日刷,赶忙回房洗漱歇息。
  陆箴这一天里,大半天都昏迷着,此时清醒了反倒不想睡了,他侧目瞧着窗外高悬的月牙,想着不如出门溜达溜达再回来就寝。
  夏夜里不时刮起一阵寒风,陆箴在被窝里闷了半天,此时吹风顿感身心舒畅,似是排出了身上的浊气,余下一具轻灵的身躯。
  他抬手轻抚脖颈上的伤口,仿佛纱布上边还残存着言修聿的气息。
  他此举是有些冒险,不过就后果来看也算是得偿所愿。
  并非舍不得这院子和院里的人,实在是陆箴不想此时此刻立马回京。
  他伤病虽是好了大半,可回京路上颠簸不说,不定还有刺客再度下手,为着这副身子着想,陆箴也不该马上启程。
  与其匆匆启程,不如再筹划几日,等更安全些再上路也无妨。
  他瞧着言修聿的模样,是不想他再留着了。这背后的思量他说给言修聿听,言修聿自然也是会应允他留下的,只怕心中还有怨念,陆箴不愿见到言修聿因他不悦,更不愿今后在这住得尴尬,于是他筹谋了一番,找个正经的缘由留下。
  今日是时机正好,正好有个人递上了刀,正好有个机会能留下,陆箴自然得抓住了。
  好在他计算得宜,虽说伤在脖颈上,可到底伤口也没多深,疗养几日总还能好的。
  今后他还要在这院子里疗养,陆箴理应待言修聿更好些,今晨他受伤似是真的吓到她了,往后还有许多事要烦扰她,离去后送回金银怕是不够,再偿还她些东西才是······
  陆箴思量时,一阵异常的风声传进他耳朵里,他即刻抬眸,一根细长的羽箭正朝他破风而来,目标直指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