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静冷冷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生病了,杀只鸡给你补补。”
  裴静那一瞬间是触动的,他本来就有一双湖水般的眼睛,偏偏那一瞬间冻结了,与此同时为了掩饰,他装作备受感动的微笑了一下。
  其实他听到这句话很不高兴,甚至有点愤怒,赫连翊忽然闯进来,并且发现可他在生病。他跟这个人还不熟。甚至可以说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他要开口回击的时候,赫连翊已经转身拎着那只鸡出去了,裴静被迫把回击的话,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
  有些话必须当时就说,过了那一瞬间,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等赫连翊拎着那只烤熟的野鸡回来,发现帐里的灯还亮着,就干脆直接走了进去。赫连翊闻到屋子里的药味,散得更加强烈。
  药炉上的火已经灭了,掀开炉子,底下是沉落的灰,和久久不会散去的香气。幽幽的草药味铺开去,宣告这个夜晚走到了更深更苦涩的时刻,夜深了。
  时候不早了,裴静平日里应该休息了,可今天不同,他没法休息,他不仅不能睡觉,还严阵以待,等待着赫连翊。他闻到一股香透了的鸡汤味,一个跟他不太熟,却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和一盘子烤熟的鸡肉放在他面前。
  裴静瞄了眼这碗汤,汤底很透,上面盖着一层黄色的油,没加什么佐料的汤,纯正的香气扑鼻而来。
  很香很清甜的气味,在京城喝不到这么香的鸡汤。不过出于安全考虑,裴静示意赫连翊坐下,对他客客气气地抬手:“辛苦,你先喝。”
  赫连翊端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觉得,你恐怕不喜欢别人喝了一口再给你。”
  “我为什么会介意这种事?”
  “你看起来长得,像是会在乎这些的人。”赫连翊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让裴静尴尬,“我感觉,你是那种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介意的。”
  有些话不说没事,说了就过不去了。
  裴静笑了笑,笑得很僵硬,还是把那碗鸡汤递了过去:“规矩是死人是活的,不必介意,你先喝。”
  赫连翊看着递到眼前的鸡汤,叹了口气,中原人规矩真多。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现在轮到他皱眉了。他不懂裴静到底在警惕什么,警惕他下毒吗?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他只是想给裴静弄点吃的,要杀裴静不用那么多步骤。
  这么近的距离我直接勒死你算了。看你这个病恹恹的样子,给你下毒多麻烦,再说弄死你我有什么好处,我跟你无冤无仇,况且现在杀了你不划算,那样我也会死。
  裴静的话打断了赫连翊的胡思乱想:“三天了,你有什么打算?”
  赫连翊又叹了口气:“我正想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裴静笑了笑,抬起眼真诚地看着他:“把你杀了怎么样?”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这样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赫连翊抓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既然他马上要死了,那死前再吃两口。
  裴静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这只过是个玩笑,赫连翊似乎信以为真。
  “你不尝几口吗?”
  赫连翊示意裴静吃两口,这只野鸡味烤的很嫩。裴静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的确很香,这种香味让他心情愉悦,这样好的时刻该珍惜,不该谈生生死死。
  就当气氛逐渐缓和下来的时候,赫连翊忽然对裴静开口:“不过,你忍心把我杀了吗?”
  裴静正在喝汤,差点把汤喷在他脸上。
  赫连翊也搞不懂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他从刚才进屋第一眼见到裴静时起,就能察觉到他其实是个心底柔软的人。年纪与他相仿,漂亮文雅的容貌,说话也通情达理,连杀鸡都见不惯,怎么会想要杀人呢?
  所以,即便当裴静说出要杀他的话时,他也不过一瞬间有点失落而已。他想着一个人见了他的好,或许就会心软的。他可以每天都给裴静抓一只野鸡,鸡汤对病人好,这里也没有别的人陪裴静说话聊天,所以裴静才只能一个人看书,两个人还能凑一块说说话,一起玩,这样他也就不用死了。
  裴静缓缓地将盛鸡汤的碗放下,用手指刮去嘴角的油渍。
  赫连翊死盯着裴静看,皱着眉,表情还很苦涩。他并不清楚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裴静压力很大,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只注意到,裴静刚喝掉了半碗鸡汤,这证明此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很喜欢的。而且现在看起来唇红齿白的,气色可比刚才刚喝完药好多了。
  第9章 喝着鸡汤聊聊天
  赫连翊快速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镜子,可惜没有,中原人的帐子里还真是要什么没什么。如果有镜子就好了,他一定要让这人看看自己的气色,裴静的脸色比他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这足以证明,喝鸡汤对身体好;如果裴静狡辩不是鸡汤的作用,那就是跟他聊天很开心的缘故。
  赫连翊已经把前后因果都想通了。
  “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有什么话,你直接对我说。”裴静轻轻地叩了叩桌面,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尽量显得友善,“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你想让我不要杀你。”
  赫连翊点点头。
  “你是咄鹿部的三皇子,赫连翊。”
  赫连翊第一次,听到中原人用别扭的语言叫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回事,被吓了一跳,他吓得像只松鼠似的抖了一下,蓝宝石般的眼睛眨了又眨。
  赫连翊紧张地问:“你刚才叫我?”
  裴静投来困惑的眼神。
  “是啊,这里没有别人。我知道你的名字,赫连翊。”
  原来发音语调不同,名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对于赫连翊而言,奇妙的震撼不亚于第一次听说自己是苍鹰之神的化身。他曾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听库尔坎大师曾经说起过,如果一个人知晓了你的名字,他就抓住了你的命运。所以我们的名字像风,像水,像云,永远不会为谁停留。
  裴静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只觉得对方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静无奈地开口:“你知道,我是会说你们的语言的。”
  “那些大将军都不会,你竟然会说我的语言。”赫连翊不禁夸赞,“你真厉害。”
  “我也知道你们一共有十八个部落,咄鹿部势力最大,你的父亲不仅是最大部落的首领,更是所有部落的首领。所以先前那位公主,才将金刀赠送给你,要你当她的驸马。”裴静缓缓地说道,“只可惜,现如今,你的这个愿望恐怕不能实现。”
  说到这句话时,裴静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赫连翊不明白,裴静为什么会觉得遗憾,继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这大概是一种礼仪。
  现在公主也跑了,他这个驸马也被人抓了,裴静虽然对他的处境不能感同身受,但表达了对他的尊重。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赫连翊跟裴静依然有交流上的困难,但他努力感受裴静要说的意思。
  毕竟,这是他在这里,唯一能说话的人了。
  “先前安前沟一战,什么情形你很清楚,死了近万人,因此,避免战事再起,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赫连翊点点头,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公主不会再来救他,于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被耍了一通的事实。比起有没有人来救自己,他更希望公主是安全的,族人是安全的,不要再有任何人受伤。已经死了近万人,那都是鲜活的生命,如果这一切,只要牺牲他就可以做到的话,他不介意牺牲自己。
  输了,就要承受代价。
  裴静端起剩下的半碗鸡汤,喝完,再次用手指刮去了嘴角的油渍,轻声开口:“你要跟我们去洛阳。”
  “洛阳?”
  “是我们的皇城。”
  赫连翊还没去过中原,他试图从脑海中勾勒出草原以外的地方,却无法想象出任何场景。
  洛阳,那是什么地方?他想不到,只觉得洛阳,与帐外的夜色一样不可捉摸。
  他犹豫了一下,问:“去那里做什么?”
  裴静摇摇头,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等到了再说。”
  赫连翊又问:“那我还可以回家吗?”
  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期待地凝视着裴静的眼睛,裴静的目光像湖水,很干净也很清澈,偶尔是凛冽的,更多的时候很温柔。在他们短暂的对视中,赫连翊忽然再次感觉到了害怕,他害怕听到回答,他有种直觉,有些话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会格外残忍。
  他忽然又开口:“算了,你不用说了。”
  “你不会死的。”裴静低头笑了笑,长长的睫毛蝴蝶似的扑闪了几下,“我会先给皇帝写封信,表明事情原委,这封信会与罗斌将军的牒报,比我们先一步送抵洛阳。皇帝宽仁爱民,愿与邻国修好,不会为难你的。”
  赫连翊有点不放心:“你跟皇帝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