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样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后来忘了,是什么时候从马上摔下去的。马蹄踏起的烟尘呛得他无法呼吸,之后马蹄从他手臂上踩过去,那一瞬间疼得他眼前直冒白点,那种连骨头都被碾碎的感觉,让他一秒昏厥了过去。
  当然,骨头断了换来的是保住了一命。他因为疼痛昏厥了过去,之后又因为刺耳的叫声惊醒。那匹踩到他手臂的骏马发出一阵嘶鸣,猛地掀翻摔倒在地,原本一把朝他胸口刺下的长戟,刺中了那匹马的肚子,不知是肠子还是血块之类的东西掉下来,血也几乎是倾盆而下,溅在他身上,滚烫得像是要把他的皮肤烫出许多个洞。
  赫连翊在那一瞬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把金刀,不顾一切地乱砍,身上马血的腥味刺激了他,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那生死的一瞬间,他感受到的除了恐惧、愤怒、还有无法控制的,刀头舔血的杀人快感。
  血泼到人身上,人就会变得疯狂,赫连翊感到手越来越沉,他两腿发软,握不住刀,浑身不上下都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同胞的。他麻木地砍杀,在他渐渐觉得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哥哥!”
  是娜依塔公主的声音。
  赫连翊回头望去,他的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看不到公主的身影,却在一片狂沙之中,看到了一尾飘扬的裙摆,那如夏日繁星般的衣角,在血污中飘荡。
  公主的尖叫声,在兵戈相撞的声音里起伏,那声音像海浪一样,时近时远。赫连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公主的安全。于是不顾近乎虚脱,摇摇晃晃地追上去。
  他看到公主的裙摆拖在地上,她滚在沙土里挣扎,一个士兵抓着她细细的手腕,蛮横地把她朝前拖,娜依塔公主奋力挣扎,她惊恐万分,脸上满是污泥和血,冲他不断尖叫着“哥哥,救我”。
  公主的尖叫就像咒语一样,逼着他疯狂地冲上去,一刀砍掉了那个人的手,那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顿时喷涌如柱,喷洒向天空,一瞬间都流光了。那只被剁下来的手还紧紧拽着公主的头发,随着公主的连滚带爬轻轻摇晃,好像耳边佩戴着的一个颇为滑稽的簪子。
  这是赫连翊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下一秒,那个失去了一只手的士兵,就咆哮着猛地冲上来,将他撞倒在地,之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草原的风沙太凌冽,赫连翊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冷,风沙一瞬间灌进了他的喉咙,他的血液里混了沙子,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赫连翊第一次卷入战争,他原本以为,战争是离自己很远的事,尽管他也经常见到烽火台上狼烟飘散,心中也曾怀揣着征战沙场的激情,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杀戮。
  当他亲身参与其中的时候,他只觉得冷。
  手中的兵器太冷,风沙太冷,尸体也太冷。
  但血是温暖的,人皮也是温暖的,他最后一刀捅死了那个咬住自己脖子的人,那个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浇了他一身,等血流干了之后,人皮就变得很柔软,好像盖了一床被子。赫连翊精疲力竭,他盖着一张人皮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周围的黄沙散去,天空之上飘满了星星,四周有暖黄色的火光缭绕,那是火把。他挪动了一下胳膊,那张轻巧的人皮翘起一边,于是有一个士兵大吼一声:“这里还有人活着!”
  赫连翊觉得好吵,那人沙哑的声音让他十分厌烦,但既然发现了他,再装下去也于事无补。他干脆又踢了一脚身上的人皮,发泄了一丝孩子气的厌烦,于是更多的人朝他围过来,将他从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解救出来。
  一同被拖出来的还有他的那把金刀,即便沾染了鲜血,刀锋依然是亮闪闪的,金子般耀眼。那士兵见到那把金刀,眼中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也问他:“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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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翊:我是谁我在哪儿?
  第3章 少侠请留步
  赫连翊根本听不懂对面的在说什么,也没法回答。
  就算他自报家门,对面的人也一样听不懂,于是,赫连翊只好瞪着眼睛,干巴巴地看着士兵。
  那名士兵走过来,蹲下来,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样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之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
  中原人的手绢,很柔软,盖在脸上的时候飘来奇怪的脂粉味。那人将他脸颊上的鲜血擦去,又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朝一辆马车指了指,跟他说:“跟我们走。”
  赫连翊只迟疑了一下,之后就顺从地爬了起来。骨折的手臂撑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出了一身的冷汗,血汗结成块黏在背上,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似的难受。
  这是敌军,他知道,按道理,他应该拿起那把刀砍掉对方的脑袋,如果不成功,就该抹脖子自杀,防止被对方羞辱。
  但是他从小就相信一件事,在危难关头还是活命比较重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谁愿意送死谁去吧,反正他选择活。
  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刻低一下头怎么了?抱着这种十分务实的想法,他坐上了敌军的马车,在车上倒头就睡,等他又睡了一觉,天空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白色。
  告别了昨日的好天气,今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如果天气可以预兆什么,赫连翊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太妙,但又没到完蛋的地步,总而言之,半死不活吧。
  这些敌军真要杀自己,昨晚当场就杀了,他们看到了他身上的佩刀,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所以才把他带到这里。
  敌方的大营里人来人往,赫连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中原人长得与他们有些不同。他们的脸庞没有那么立体,可皮肤更白,身材更瘦弱,眼神更精明,哪怕是将士,都用一种观察野兽的模样,戏谑地看着他。
  那种看待战俘的眼光真刺眼,可赫连翊没有躲开,他好奇地四周张望,嗅着军营中的火药味,和隐藏在其中淡淡的香料味。他从小像动物一样长大,不知道羞耻是什么,且有种动物般的灵敏,对嗅觉相当敏感,火药和香料,这就是中原人与他们的区别。
  尽管他才十三岁,但他知道这些微妙的不同,尽管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年之后,他会明白,这种差别叫做风月。
  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观察敌人,比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强。
  他好奇地看来看去,忽而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隔着许多走动的军队和人群,那个身影像一只白鹤,轻轻从他眼前晃过,赫连翊没有看清是谁,当他想要再望过去时,只看到一片空空如也的平地。
  草原怎么会有白鹤?那不是属于这里能看到的景致。但那个人的身高和体态,好像跟他年纪差不多,抓一个同龄人对赫连翊而言并不困难,他那一瞬间有种冲动,冲过去劫持那个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逃出去了?
  身后有个人粗暴地揪住他的头发,他的头皮被拽得生疼,因此关于这个人的许多设想,只在赫连翊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现实打断。
  那人凶狠地呵斥:“不要东张西望!”
  赫连翊又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不过,他倒是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看来刚才闪过去人,的确不一般,否则何以这名部下会这样警惕。赫连翊用余光扫了扫四下的位置,记住了那个身影的方位,低头朝前走去。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十分简陋,看着摇摇欲坠。身后的军官粗暴地踹开门,整个屋子连带着都晃了晃,掀起一阵尘埃。屋内只有一个巨大的木桶,那名军官二话不说,将他按到木桶边,抄起一木勺的水,朝他当头浇下去。
  冰凉的水,赫连翊本能地躲了一下,之后他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四肢直冲头顶。伤口经水冲刷,被血和汗黏着的地方重新裂开,此时他才隐约地搞清楚了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以及伤得有多重,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小木屋里蔓延开去。
  那军官朝他身上灌了三勺水,之后就骂骂咧咧地将木勺子扔了回去,他对赫连翊怒骂:“进去,洗干净再出来!”
  赫连翊听不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那名军官一脚踹在木桶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拽着他的脚踝将他倒了进去。赫连翊一头砸进了木桶,水花溅了那军官一身,等他扑腾了几下翻上来,那军官已经骂骂咧咧地走了。
  赫连翊全身浸在冷水里,他艰难地将所有的衣服都脱下,又脏又湿的衣服已经破不成形,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就把衣服扔了出去。既然让他洗干净,那就势必不会让他再穿这些破衣服,就算是囚服,那也得换一件吧。
  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朝外面喊了一声:“给我一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