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到正午休息时,远方哨令一响,台下训练了两个时辰的魔族皆收起刀剑灵力,方才对峙时招招致命的搭档相携着将彼此拉起,数千人影如蚁群出巢般,浩浩荡荡朝练武场出口涌去。
  唐泗从高台后方兽首下的长阶处迈了上来,走到他身旁,俯身将唇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祁殃最后的视线黏在下方场地那不显眼的一角,有几个魔族聚在一起没有第一时间随大部队离开,貌似起了什么争执,族内恃强凌弱组团霸凌也是常见,他的目光在那处停留几秒,待来人说了几句话后才强制回神,微微偏头,垂下眼睫静静听着。
  “……已经确定是与天道有联系了,跟当年晏宿雪的情况极像,也是无情道出身,只是才刚入门,二十出头未成大器,要不要我直接杀了他?”
  祁殃眉心一动,他其实根本没听清那人前半部分说了什么,眸中有些迷蒙,问道,“……在哪个宗?”
  唐泗又重新说了一遍,“九冥宗。”
  “九冥宗。”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上挑的气音,淡漠的眉眼敛出些弧度,笑意不达眼底,“九冥宗净出天才。”
  他好似另有在意之处,说着又往那台下一角瞥了一眼,那群魔族还没走,看样子在聚众打人,嘴里嚷嚷着什么,太远听不清。
  唐泗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看去,“要我解决么?”
  “不用,”祁殃耷拉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天道培出的新人那边你先别动手,继续观察一阵……把中间那被打的人叫过来。”
  唐泗虽不解他叫一个不起眼的魔族做什么,还是依言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人带上来,那魔族的衣服已经脏破不堪,脸上也青红交错,被打得皮肤肿起,额发凌乱看不清眉眼,见到祁殃后脚步虚浮地跪在他身前,双手放于膝上,垂着头低声道——
  “见过教主。”
  祁殃倚着椅背,衣袍下的双腿随意交叠着,无声盯他看了半晌,开口道——
  “他们为什么打你?”
  “……因为小人非纯血魔族,两年前从修真界叛逃到魔界,他们说小人有二心,是奸细。”
  这种话,就算纯属诬陷,换个旁人都生怕风声传到其他魔族耳中威胁性命,他竟然就这么复述出来了。
  “那你确实挺废物的,对修真界忘恩负义,到魔界也没人容得下你。”祁殃浅笑道。
  那魔族不说话,始终低着头。
  祁殃也不恼,由着他低着,反而伸出手探到他脸颊旁一寸处,手心朝内,语气甚至有些轻柔,“为什么资质这么差?”
  对方余光瞥见他纤白如雪不见血色的那只手,有些疑惑,微微抬眸看他。
  祁殃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手腕放低,不明用意。
  那魔族觉得不好如此僵持,抿了抿唇,终是稍微偏头,将染着血污的脸轻贴上那人洁净冰凉的手指,像给主人摸脑袋的狗。
  下一秒,“啪”得一声极为响亮的脆响,撑伞的下人吓得双腿一颤惊呼出声,条件反射就要跪下,又突然想到手中还要为教主打着伞,软到折下去一半的膝盖又硬生生地挺直了起来,握着伞柄的手心攥紧,直冒冷汗。
  唐泗十分有眼力见地递过去一张手帕,又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
  “让你蹭上来了么?”
  祁殃接过手帕,唇边仍是带着浅笑,眼睛也半眯起,漫不经心地擦着染脏的手指,“叫什么名字?”
  “褚师白。”
  几串血珠滴溅到地上汇成一小滩,他张口报上名字后咬牙将喉间接续涌上的鲜血咽下,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方被打过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比之前高了几分,加上身上种种伤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褚师姓么?很少见。”
  “是。”
  “那为什么取白字?”
  “自己随便取的。”
  “你爹娘呢。”
  这个问题让褚师白几度滞顿,方才那一巴掌让他的耳中嗡嗡作响,良久才道,“不记得。”
  祁殃好像并不意外,“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应该是三年前。”
  唐泗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教主看这人的眼神,笑意就没淡去过,诡谲的温和中带着令人胆寒的阴冷,不是看上了就是恨上了,后者可能性大些。
  “跟我去洗澡,换身衣服。”
  ……
  “你让他当右护法?”
  点序湘得知这个消息时,气极反笑,脸色阴沉地草草打量了一圈褚师白,“你看不出来他的资质么?”
  每提到他的资质天赋身世能力祁殃都不自觉露出浅笑,这是以往前所未见的,“知道啊,资质差得要死。”
  “不光资质差,他来路不明,虽说是修真界叛逃来的,不是纯血魔族却也没当过正儿八经的修士,你要提拔这种人,我不教。”
  “为什么呢。”
  祁殃站在她身边,见点序湘不看他,微微歪头凑过去,轻缓地眨眼,鲜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不教?”
  “你明知道这是胡闹。”
  “不胡闹,你尽管与他比试便是,打死就打死了。”
  她怀疑他这几年是无聊过头了,再加上本来就精神有异,这回怕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拿来消遣看戏的人。
  褚师白站在一旁,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自顾自默默打量了一圈正殿内的布局,没什么起伏的视线几经周转,落在祁殃那用银簪半挽起的白发上,左耳下的那颗耳坠于雪白发间,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金红相衬轻轻晃荡着。
  “他身上有伤,而且我这几天有事要离开总坛处理。”
  “那就等你回来好了,这几天让他休养。”
  点序湘无奈点头。
  于是褚师白开始近期的“休养”,所谓休养,没有伤药,没有绷带,甚至连个正经睡觉休息的地方都没有,祁殃唯一给他安排的,就是白天要做的杂活,以及晚上要跪在床边守夜。
  提携是假,天降职位,针对之意很明显,褚师白夜里跪于他床边三米处,幽黑的寝殿中只有月光自窗边斜斜倾洒进来,床上浅眠的人比月光还要莹白。
  寂静无聊的夜里,空溟无趣的思想,残缺菲薄的记忆,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也别无他选地落在不远处的人影上。
  那人睡觉时的呼吸很轻很匀,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不到一会就被他像抱枕一样抱在怀里,由平躺变为侧躺,宽松的长裤裤腿蹭卷到脚踝往上一寸半左右,软薄上衣面料在侧腰处塌陷成一道柔润的凹弧。
  几缕半蜷的发尾如蛛丝轻悬垂落床边,又若半破开的茧,他像里面羽化初期的白蝶,形状漂亮的肩胛骨是皱缩未展的软翅。
  现在天还不冷,要是冷了褚师白作为下属还要去给他盖被子,半夜里大概会有很多次,他想,这种与其身体素质全然不匹配的习惯,应是曾经也被什么人以某种身份照顾过。
  他发现祁殃没有用熏香的习惯,才知一种淡淡的香气是自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微苦,让人闻着喉间发干,意识像被冲进了浪里,一片苦海中的冰山一角,褚师白的喉结动了动,后知后觉双腿已跪得有些酸麻了,他看了看窗外,天快破晓。
  如此跪了整整一夜,直待对方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的理智明白自己被无理折腾着,莫名其妙的天降横祸。
  祁殃从床上坐起,踩着地板站在床边,弯腰从枕头下方摸出一支银簪,边往外走边抬手拢起一捧白发松松拧挽在脑后,抬臂时阳光于衣衫间透过,勾勒出腰间的轮廓,走至他身边时淡淡往下瞥了一眼,“起来吧。”
  褚师白先是看到他行走时裤中小腿腿肚略绷起的弧度,几秒后大脑接收到他的话,那人已经走远了,正在镜台旁洗脸。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腿麻得没了知觉,停着缓了缓。
  待那人收拾好后他跟着出去,来到一处凉亭,接过下人递来的扫帚,自觉地开始扫亭下落了一地的槐花,浓郁甜蜜的花香完全掩盖了昨夜萦绕鼻间的那抹清苦,貌似那种气味只存在于梦里,一旦不再切实地闻到,他便难以在清醒时于脑中复刻出来,意识到那是星槎独溯、霰雪无痕。
  他扫地,祁殃就坐在亭边喂鱼,太阳一升得高点就回殿里,褚师白给他撑着伞,殿中有下人准备的蜂蜜加冰鲜乳,他坐在桌边捧着碗能吃半个时辰,用小勺舀几口就盯着碗里的东西发呆,低垂的长睫许久才缓缓眨动一下。
  褚师白从没见过这么光明正大又心安理得走神的人,好像在别人面前做事走神总要有一种负罪羞耻感,是违背人性和事物发展规则的,而眼前人就在安静地犯罪。
  他不知道他那样捧着碗发呆时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视线再一次落在那颗格外显眼媚艳的耳坠上,金配红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在对方身上有一种艳俗秾丽又清冷阴悴的矛盾感,比世界上任何冲击性色彩都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