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支离破碎的灵体终于让那人放弃了拥抱,晏宿雪在身后用残缺的手指轻拨开他的头发,摸索着捏上他空无一物的耳垂,用上最后几分灵力,微微用力。
  “殃殃,对不起。”
  祁殃只觉得左耳耳垂一阵刺痛,那一下太疼太疼了,好像所有痛觉都聚于那点上,拉扯牵动起他的全部神经,瞳孔收缩,无光的双眼瞬间漫上一层水汽,麻木的面容几近崩圮,让他想要痛哭尖叫想要下跪蜷缩。
  耳下多出来的那一点点分量宛若突出其来的灾厄将他击垮。
  他想死,他想死,想像以前那样骂人狠狠甩对方一个巴掌,但是他现在连转身都困难,这次他的耳朵流了好多好多血,金的也染成了红的,流到雪白僵硬的脖颈,像只断颈的天鹅,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毁灭,一颗颗恒星在他体内爆炸,他的肉。身毁了,现在正在投胎,左耳那个诅咒一样的东西打翻了他的那份孟婆汤,然后他又像一个人工生产的动物一样飞速成长了,轻飘飘的躯壳和潮湿沉重的苦难。
  他逃也似的迈过那道光隙,久违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泪水终于找到一个合适承载的理由,汹涌地流了下来。
  光隙通着魔界总坛,尽管很多年没有回来,亭台,池塘,树木,周围空寂的景色依旧熟悉,同梦中那般清晰,祁殃受不了那么强的阳光,找到一个相对阴凉的地方。
  在一处台阶上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泪水流尽后,他平淡地用手背抹干净,打算先去总殿看看,再去鸠漓当年的寝殿。
  不知道魔界现任教主是谁,他希望没有人顶替鸠漓的位置,虽然这不合理。
  而去总殿的路上,一个魔族对着他叫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祁殃愣了好久。
  他一眨不眨的视线让那魔族低着头不敢动弹,而他则往身后慢慢看了一圈。
  空无一人。
  没有鸠漓。
  鸠漓都死了多少年了。
  也没有晏宿雪。
  距晏宿雪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是刚刚不久。
  “教主……你是在叫我?”
  祁殃的目光又落在面前人低低的发顶上,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去常年泡进骨子里的阴冷,这句话问出去的时候,他好似就已明白了什么。
  “……是、是啊,教主,您可是哪里不适?听说您昨天在总殿把近一个月的议事都处理完了,是不是太过劳累了?”
  昨天……
  把近一个月的议事都处理完了。
  说不上是长是短的一段静寂中,祁殃倏地笑了,很轻。
  他知道晏宿雪这些年时常出去是做什么了。
  伪装成他的外表,为他铺了一条路,而今那人消散,将一切安排准备好的都让他接替下来。
  那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曾与他和鸠漓相知甚深的左护法点序湘。
  ……
  入夜,点序湘一身黑身单手负于身后,自寝殿一旁的拐角处走出,对守殿的魔族道,“教主可有安睡?”
  在打盹边缘的小魔被她这突然一声吓得一哆嗦,忙躬身回道,“回左护法大人,教主……应该还在总殿。”
  “没回?”
  点序湘微微蹙眉,“昨日还给我说今晚要早睡,让我以后来殿外监督,怎么自己才说完就……”
  她抿了抿唇,似是又想起什么,轻叹了口气,“罢了,我去看看。”
  “左护法慢走。”
  她知道鸠漓什么心性,自然也了解祁殃,情绪低迷为常,自鸠漓离世后偶尔更是颓靡丧郁得不似活人,所以并没有对他今日的表现感到什么不对。
  想到祁殃到底还是能听得进人说话,去总殿的路上已经准备好要如何劝那人回去睡觉了,结果真到轻推开殿门、见到大殿高台那抹人影时,仍是不免心口一恸,刚打好的草稿瞬间就咽死在了肚子里。
  殿太深了,今夜的月光透不进来,桌面上很多杂乱的东西,看不清,但不用想也肯定是把那些和鸠漓有关的东西翻出来了。
  那个曾经坐着红衣人的位置,幽黑旷寂的殿廊尽头,一人闭着眼斜倚在最高处的王座上,由于仅着素色里衣,一眼望去浑身霜白,长裤松垂下露出的脚踝,虚点地面的赤裸的足,支着太阳穴的手,以及那长到不可思议的蜿蜒白发,蛛丝一般覆满他周身,垂于他脚边。
  像黑纸白墨,像雪中精鬼,像阿鼻地狱开出的神花,与夜色分成了两个图层,又好似彼此相嵌,若不是她清楚祁殃不会做出自尽那种事,坐在上面的简直就是一具艳尸。
  或许今晚也不是非劝不可。
  如此阴寒又幽诡的一幕令她哑然,点序湘心情复杂,放轻了呼吸没有惊扰到他,只见他手指支着脑袋应当是还在睡着,除了注意到他左耳下有一点于发间隐现的红,而后自他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指间,捕捉到一抹几乎完全被浓黑吞噬的亮色。
  有些像揉成一团的金箔纸。
  为了证明猜测,她微调起灵力仔细看了两眼——
  被他铅白指尖虚携着茎的,一朵金玫瑰。
  第28章 今生相见。定有亏欠
  晏宿雪没给他剪过头发,白发太长并不方便,行坐站立都由下人帮他收拾。
  在自己动动手或是说句话让下人来做之间,祁殃选择将一切怪到晏宿雪头上,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他跟下人学会用银簪在脑后给白发松松挽了个花,还是有许多垂下来,散在肩上、臂弯、扶椅、椅面,逶迤而下,人是数九寒天下的小山,皮是冰凉地表覆着的薄雪,骨是透明起伏的河道,落霜水往低处流,头发也一样。
  左护法依旧冷脸为他的生命体征担心,为魔界上下事务操持,唐泗依旧顶着新皮肤时不时在他面前晃。
  按理说唐泗早该顶替右护法这个空位,在晏宿雪伪作祁殃上位时,但那人没有。
  后来祁殃也懒得管,依旧派唐泗去修真界作眼线卧底,反正他乐得自在喜欢作戏,玩累了回魔界休息几天,给一个固定职位反倒是浪费了他的天赋异禀。
  还有一个原因——
  上万年以来,天道选定的人都是修士。
  对任何显露出天之骄子苗头的人,祁殃需要心中有数。
  他还有一个后遗症。
  不喜见光。
  偏爱深夜与傍晚,清晨黄昏也能接受,多数时候待在寝殿躺在床上发呆,偶尔去正殿处理些事务,或是坐在亭中喂鱼,点序湘怕他哪天断了气,想法子给他补气血,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顶多再有四十年了。
  而在殿中翻阅那些议事册和魔界各地密报时,他又罕见地发愁,“鸠漓那时处理这些事务也会这么麻烦么,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站在一旁的点序湘沉默。
  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谁会把主子六亲不认的滥杀说成闹脾气,她只知道鸠漓一旦心情不好,或诡异或平静或造作,完全不顾上下级关系,不顾人心可畏,不顾魔界前途安危,简直危险。
  “那时候我站在旁边,他就坐在这里,看这些东西肯定很烦,我当时懒得理他,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很委屈。”
  祁殃托着下颔看纸上文字,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个白瓷墙的卧室中,没上过学的江桎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坐在他的写字桌前看平板,学的是五年级语文。
  他一向冷淡的神情变得柔缓下来,肉粉的薄唇扬起一点弧度,轻轻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喜欢他。”
  点序湘道。
  偏不偏爱很明显,除了鸠漓,她从未见祁殃对谁有过这么特殊的态度。
  哪怕明知那人有再多的缺点,明知那人恶毒,自私,自我,残暴无道,专横跋扈,对同族和亲信都毫不手软,在祁殃口中却是黏人,无理取闹,饱受委屈,好像连生气都是因为先在别人那里受了欺负,就算死后不会去天堂也会到天上当星星。
  如此三年。
  他有一个绝对忠心不二的下属,他们曾经共事一主,他处理经那人筛选过的大事,他仍旧改不了发呆走神等坏习惯,他时常在夜里站在总坛最高处—*—
  他依然做梦。
  躺在床上往上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到底是殿顶还是洞顶,大脑处于一种宕机的溟茫中,宛若飘浮在虚幻和真实的两界夹缝间。
  醒后沉闷的呼吸是唯一活着的自我感知,他的内脏肺管直到喉口一路烧出了一场甜蜜煎熬的灾难,舌头发痛,反胃干呕,不怎么温热的眼泪被逼出眼眶,折磨他的反而成了致哑的毒药,需要流露的悲伤成了堵住泪水的堤坝,于是他清醒又冷静地知道有一个并不讨喜的名字长在了他的大脑里。
  如点序湘所言,他确实无所谓又厚颜无耻地对已死的鸠漓大肆说“爱”了,代价是肮脏虚无的灵魂之上升起一座座象征埋葬的无字碑,至于埋葬的什么,他缄口不言。
  三年后。
  魔界总坛练武场的高台前方,下人撑着遮阳伞站在身后,将上空的阳光遮得严实,祁殃坐在藤椅中支着太阳穴,手边的檀木小矮桌摆着一盏冰鉴,丝丝缕缕溢着凉气,白雾轻绕他的发尾而上,漫到腰身、手臂、肩颈,阴影自头顶罩下,侧脸也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