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青归玉拨开众人,只见那汉子腿上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正是北疆卫铁爪流星钩所伤。
  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剪开裤腿,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在为那汉子扎带的最后,稍作回忆,打了个结子。寻常水上帮派,跑船结缆,不同堂口,多半有不同的结法。这结子形制很是奇特,是她在小螺渡时,从霍二娘旗幡的结法上见到的。
  做完这一切,她便如常般收了诊金,继续为旁人看诊。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方才那个受伤的汉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神情精悍的漕帮弟子。
  “先生,”那汉子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眼中却带着审视,“我们堂主有请。”
  青归玉收了摊子,随着他们穿过几条喧闹的街巷,最终来到了一处临江的茶楼。
  茶楼早已清场,霍二娘双铁护腕,一身劲装,独自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桌上放了一柄旗幡,一把短刀,见她进来,扫了一眼。
  “坐。”
  青归玉在她对面坐下,也不言语。
  “先生是何方高人?”霍二娘开门见山,“我漕帮的翻鳞扣,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出十指之数。先生这一手,是从何处学来?”
  好在自个早有准备,于是沙哑着嗓子,缓缓道,“在小螺渡,见过霍堂主一面。”
  霍二娘皱起眉,抄起旗幡,“小螺渡……你是天机阁的人?”
  她摇了摇头,寻常的言语,绝难取信于这位女堂主。
  因此深吸一口气,用那陌生的沙哑声线,缓缓说道:
  “霍堂主,通吃坊那晚,你曾与沈镌声说,漕帮内鬼与北朝勾结,所图非小。沈镌声替你清了门户,你说,漕帮欠他一个人情。如今,这个内鬼,怕是没清干净。那十七艘粮船,也并非沉了江。”
  霍二娘猛然起身,一股悍然的杀气扑面而来。
  “你到底是谁?!”
  青归玉抬起手,摘下头上斗笠,迎上她的目光,
  “我是青归玉。”
  怕她不信,只得抬起手,将脸上泥膏抹去,又加了一句。
  “……来教姐姐如何下情蛊的。”
  霍二娘一惊,“你说什么?”
  青归玉见她这副模样,也知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她叹了口气,当着霍二娘的面,将药膏重新覆上,指尖在耳后与下颌几处轻轻一按,便再次与清癯的青年郎中面容天衣无缝地切合。
  她扬起头,用那陌生的沙哑声音,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应了前约,来教姐姐如何下情蛊的。”
  霍二娘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的脸在眼前由熟悉变为陌生,悍然的杀气终于缓缓逝去,松开刀柄。
  “好一出金蝉脱壳!”她来回踱了两步,却呸呸呸,忍不住骂了几声。
  等到她稍作平静,青归玉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
  “我要堂主,动用漕帮所有人力,沿江追查这些毒粮的去向,能拦则拦,能毁则毁。至少,不能让它们轻易流入市井。”她尽可能说得恳切,“此事干系重大,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凶险。”
  霍二娘闻言,却摇了摇头。
  “我漕帮虽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可耳目终究只在水路之上。你既说天机阁老阁主与北朝筹谋,这些毒粮的散布,必然早已安排妥当,绝非只有水路一条。”
  她看着青归玉,神情变得复杂,“此事,已非江湖仇杀,而是庙堂之争。要破这个局,只凭我漕帮的刀,不够快。还需要一把……能洞悉天下的眼睛。”
  心里有点犯难。明明晓得霍二娘说的是谁。
  起坐则江湖震肃,安居则四海平息。
  天下间,能横亘南北,将这盘牵涉两国、错综复杂的棋局看得一清二楚的,唯有天机谋主。
  “可他如今……”青归玉有些迟疑,“我……”
  那些关于金声公子为情所伤,性情大变的传闻,早已传得到处都是。
  “你们怎样,我不管。但他能解这个局。”霍二娘紧紧盯着她道,“青姑娘,你与他纠葛至深,此事,怕是绕不过他去。你既能教他死一次,想必,也能让他为你,再活过来一次。”
  她看着青归玉,
  “何况,”她稍作沉吟,“你寻他,倒也不必走远。”
  “什么意思?”把青归玉吓得差点打了个结巴。
  霍二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自你死后,他便来了渝州。”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我是说,金声公子,此刻,也在这渝州城里。”
  第116章 没有死只是不想要我了
  青归玉后退一步。
  不好说,真不好说,恨不得现在就扯了这身行头,跳进江里顺流飘走。
  “自你死讯传出,”霍二娘没理会她脸上那副天塌了的表情,自顾自地道,
  “他便来了渝州。包下了城西最大的一处宅院,终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天机阁的人把那宅子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青归玉本来还存着点儿侥幸,被这番话蒸的影儿也无。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道,“他……他如今心神大乱,怕是……无心他顾。”
  “心神大乱?”霍二娘冷笑一声,“青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瞧他,也太高看你们那点风月事了。天机谋主,咱们这渝州城是三川汇聚之地,南北要冲,他偏偏选在这里为情所伤,你当真以为,他只是来给你哭坟的?”
  青归玉不说话了。
  是啊,天机谋主,一步百计。他选渝州,或许有他的道理。但这道理,她不想懂,更不想沾。
  霍二娘见她这般,又安慰她道,
  “你那点江湖传闻,我自然也已听说。什么为
  你殉情,为你破相,为你发疯杀人……哼,男人家犯的痴情,听听便罢。”
  她心里头却是一阵发虚。
  这一路旁人只当是江湖奇闻,连自己个,也笃定是勘乱针变窜情志的缘故,但恍然记起前几日的沈俨,那可是个,能开方能抓药的真疯子。
  行到此处,总是隐隐觉得,沈镌声或许是真的干得出这些事的。勘乱针虽已除去,可他实打实是在寒潭冰狱里教人养歪了二十年。
  啧。她又犯了头疼。不好说,真不好说。
  “姐姐有所不知,”她苦着脸,用那陌生的沙哑嗓音解释道,“我治好的不是病人,是尊活祖宗。他如今这情态,别说请他出山了,怕不是我一露面,他就能先把我给捆起来,锁进他那天机阁里,再也不让我见天日。”
  “那也得试试。”霍二娘一拍桌子,将茶碗震得跳起,“秋汛在即,刻不容缓。他既在渝州,便是天赐良机。你安心住着,我这就去递帖。”
  *
  青归玉便真的安心住了下来。
  安心个鬼。
  她顶着一张青年郎中“余归”的脸,每日在漕帮分舵后院里踱步,把地上的几块苔藓都踩熟了。心里头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霍二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说干就干。当日便遣了心腹,备上重礼,客客气气地递了拜帖,送往天机阁在渝州城包的宅院——城西那座临江的“听竹水榭”。
  帖子是漕帮以总舵的名义写的,恳切无比,言辞凿凿,只说有危及南朝安危的惊天要事,需与金声公子当面商议。
  帖子客客气气地送了进去。
  又客客气气地,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看门人只冷冰冰地传了一句话:“阁主言道,天下事,皆是身后事。不见。”
  霍二娘眉头一拧。
  青归玉在旁边听着,抱着手臂,心里默默地“呵”了一声。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那沙哑的男声道:“意料之中。”
  霍二娘显然没她这么镇定。第二天,择了鳞堂精锐,亲自浩浩荡荡地去了。
  帖子又递了进去。这次提了通吃坊的人情,提了小螺渡的相助之恩。
  连门都没进去。
  “那……那天机阁的人说,沈天机说了,故人已逝,再无俗事可商。阳世间,概不认账。”
  “小妹子,”霍二娘回来时,脸色也不太好看,“你这情蛊,怕不是把人下傻了。他这是要给你守一辈子?”
  青归玉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
  她也曾想过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她系的什么铃?是他金声公子自己个儿把绳子往脖子上套。
  心里天人交战,骂了沈镌声三百遍,又把自己也捎带上了两句。
  眼见霍二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也跟着发毛。
  “不行,”霍二娘一拍桌子,“寻常法子是请不动了。我去请龙老帮主出山!”
  龙老帮主,漕帮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年已六十,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得很,声如洪钟,性情豪爽,当年也与天机阁阁主沈俨齐名,在整个武林上都是说一不二的泰山北斗。
  论起来,金声公子当是他的子侄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