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归玉眼睛一转,望向天空。
  沈镌声睫毛低垂,触到她的耳边,寒意伴着触感,让人感觉有些发痒。
  听见他轻轻地说道。
  “……怎么来的,就怎么走罢了。”
  那晶丝闪亮亮地,青归玉瞥了他一眼。
  “记好了。”
  她扯住之前被她钩住客栈灯笼的那根晶丝,手腕抖动,用力往下一拽。
  “以后要还的。”
  灯笼照着她整个倒了下来。
  此时仍然是晨间,灯笼里尚还有点余火。她运起内力,一挥一抖,数点火星直接罩到了漕帮运送尸体的马车上。
  车辕上沾的硝石嘭的一声着了起来。火舌蹭地舔上马车厢板,混着硝石爆开刺鼻白烟。烟雾弥漫,腾空而起,裹着腐尸焦臭直冲云霄。
  恰似流火如丹,折射着朝阳与火光,青归玉腕间晶丝瞬间被火光映得通红。
  在场众人尽皆捂鼻倒退,码头边一时惊飞起满滩鸥鹭。
  如此这般,故技重施。趁着人人愣神,青归玉一拉沈镌声,喝道,“走!”
  便拽着他闪进燃烧的漩涡后面,寒髓功激起的冰棱与火舌飞在一处。
  青归玉拉着他向客栈后堂闪去。那硝石热流一腾,激得沈镌声玄色袍带衣袖阵阵翻飞,当真是风流公子,轻躯鹤翼。
  好好好。
  青归玉咬着牙,我这下情蛊的妖女罪名,可算是被他坐实了。
  沈镌声的苍白五指扣住那拿着翠竹的手,寒气沿着金丝,顺着相贴的肌肤袭上小臂。
  “沈镌声,”她抓着他闪进客栈后堂,怒道,“做点事!”
  被她携着,金声公子玄衣翻卷,将她笼进怀中,低低笑了起来,
  他手指轻转,如拈落花,丝刃带着寒意飞向后厨上开着的油锅。那锅里炸鱼的油正滚的旺,陡然遇上冷冰,哗地一声爆开,整个堂子里瞬间激起一片白雾。
  青归玉也不防他这下,被白雾呛到,咳嗽了几声,脚底一滑。
  就感觉到身边一股冰冰凉凉的内力,温温柔柔地从下托住了她。
  客栈后面果然是个码头。旁边泊着几只乌篷小船。青归玉拉着沈镌声,跳上其中一只,运起内功,拿翠竹往岸上一点,那小船轻快,立时向江中荡开了几丈出去。
  *
  日头真上来的时候,青归玉正抱着双臂,坐在小船舱里,瞪着沈镌声,生着自己个的气。
  小船随波轻晃,舱底一些积水,漫过青归玉的裙裾,船
  舱里到处都是鱼腥味儿。
  金声公子悠悠然的,斜倚在乌篷边缘,好整以暇,覆满晶丝的手支着脸颊,笑着看着她。
  指尖上的晶丝垂落江面,勾碎半江天色。
  他眉梢朱砂艳得仿佛要滴落血珠,玄色衣袖上却结满细碎冰晶,波光播荡之间,像披着半融的长河。
  “好。”他见青归玉也不说话,便点点头,开口道,“既然青姑娘把我掳了来……”
  “编啊!”
  青归玉拿着翠竹,邦邦邦几声,敲了敲船板,怒气冲冲的打断他,
  “接着编!”
  “沈公子怎么不去南曲班子唱青衣?日哭夜哭,把苗疆蛊虫都哭活过来给你作证!”
  沈镌声悠哉游哉地伸开两手,那晶丝在指间迎着朝阳闪动。
  “冤枉。那些蛊师已经试过,他们的蛊虫一碰到我身上这寒毒,霎时就被冻死了。”
  蛊虫不侵,是我之错吗?他好似在说。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堪称得上转眄流情,眉目横波。
  青归玉禁不住点头表示同意,确实,这人的心计比蛊毒还毒的多了。
  心思也比寒毒更寒。
  沈镌声布了一个如此之精密的局,人心通透,阳谋纵横,就是为了把她和他绑在一起。
  而她情急之下,居然着了他的道。
  此人江湖中号称天机谋主,她居然真信他要靠她脱身,没有留它七八十个后手。
  “你那些天机阁的亲信死士?”青归玉冷笑,左右看看,虽然此时此刻,在江面上只有她们这一只小船。
  “哪里去了?”沈镌声随口接话,仍然盯着她看,手上随意地盘绕着丝线。
  “漕帮的朋友故旧呢?”她用翠竹点点船板,冲着他怒道。
  “是啊。”沈镌声慢慢地闭上眼,轻轻笑着。
  ——有问必答,一字不说。
  气的她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沈镌声仍然闭着眼睛开了口,嗓音有点沙哑。
  “青姑娘不是说,当初救我的针法,乱了我的情志?”
  他的手抚向心上,仰起头,那手上的丝线也跟着垂上他的衣襟,一时衣上轻迹凌乱,浮丝交横。
  停顿了片刻,好像他真在犹豫似的,继而缓缓的续道,
  “若是我偏要叫它情蛊呢?”
  他带着点沙哑这样说,听到这话,青归玉心里一跳,不禁有些犯了心虚。
  金声公子此人,真真假假,思虑如谋士用兵,三虚七实。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无不被他推向事必周行的情况。
  这人就只在她面前疯病发的紧,这情蛊一说,似乎倒也无可辩驳。她手搭上下颌,仔细回忆,那黄帝金针秘术中,勘乱三针确也未曾说到具体是如何乱人性情的。
  沈镌声仍然垂着眼睫,抬起手捋了捋发丝,拇指抚过左侧眉梢后那一点红艳艳的朱砂。
  青归玉蓦地心里一沉,沈镌声那点朱砂红痕如痣般,正好居于“太阳穴”与“丝竹空穴”之间。
  是以经外奇穴与手少阳三焦经合聚之处,主安神定志,养情蓄意。
  ——确乎是黄帝勘乱针的针痕,她七年前玉针渡血时留下的印迹。
  而如今,那血痕更比当年亮了不少。
  青归玉原本转着手中翠竹,满打满算今日要把他结果了,这个情况,瞬间也给她搞得丧了口气。
  她扭过头,用手支额,摆了摆翠竹。
  罢了罢了,待到之后靠了岸,她再寻个间隙把他丢下,自己溜了便是。
  她抚着竹节,轻敲手指,正在思虑当如何行动,突然沈镌声整个人都倾了过来。
  乌篷船在江面起伏,沈镌声剧烈咳嗽,玄色衣袍被冷汗浸的几乎能看出线条。半束的黑发散落肩头,发尾凝着寒气,随喘息颤动,眼尾那点红针痣在月光下洇开血色。
  沈镌声的手在抖着,呼吸都难以自制,手上缠着的晶丝自腕骨上急起,又颓然垂落,腕上破损处渗出的血水都与寒霜混在一起凝结。
  寒毒顺着经络弥漫,脖颈浮现细密的青纹。
  “青姑娘,”先前唇角渗下的血色已经凝固,他轻轻地说,本能地靠向身边那阔别已久的暖意。
  “你总是,你总是……”,他闭着眼,动了动嘴角,似乎是仍然想说什么,似乎是哀叹,又似乎是想笑出来。却只是徒劳地攥住心口,仿佛也牵动了他心口那三根倒悬的金针。
  随着他身体紧绷,束发的丝带也向下滑落,金丝缠着散落的长发铺了满身,
  青归玉拿手一推,沈镌声整个人便向旁边倾去,发间寒冰交杂着落进她掌心,凉意刺骨。
  她这一惊也是不小,突然若有所忆,把他覆颈的玄色衣襟一拉。
  两枚天机阁的蚀骨钉暗器,钉尾细小的螭纹上结了寒冰,深深楔入锁骨,正嵌在他锁骨上二分之处。
  形状角度,应是他自己钉上去的。
  第12章
  青归玉一时愣在那里,手停在沈镌声衣襟上方,指尖悬在他锁骨上方三寸,被蚀骨钉泛起的寒意冻得发颤。
  这钉子下的位置,她太熟悉了。
  上一次见到这钉楔锁骨的恶毒制法,还是七年前。
  彼时这具身躯的主人,眉骨尚未生出这般锋利的棱角,眼尾也未曾点上这颗鲜妍流丽的朱砂针痣。
  而现如今这具身躯裹着玄色暗纹衣袍,腕上手上覆满金色寒丝,简直像是将剑鞘淬上了毒。
  在这七年里,沈镌声将一身病骨都装点成殊尤绝世的佳公子模样。
  一着十策无遗计,天机百变不留魂。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天机谋主,都道是国士倾风,从流仰镜。
  而方才在众人面前那个中了情蛊的金声公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直到此刻他失了意识,少了那些仪笑闲闲的从容,也退去了那些眉目增娆的情欲伪装,才显出些如少年时一般可怜的神色。
  沈镌声靠着她,整个人昏了过去,只是右手仍紧紧攥着心口那三枚金针的位置不放,手指骨节和金丝缠绕得纷纷乱乱,青归玉几乎没法打开他的衣襟。
  两枚蚀骨钉没入的伤口周围,古怪的不见血,反而盈着冰,细看竟有点点冰纹嵌在皮肤肌理中,如网般裹住暗器。
  “唉,”青归玉抽回手,扶上额头,叹了今天的第二次气,“倒是舍得对自己下手。”
  这是天机阁用以暂时压制寒气的钉法,以极阴狠的方式,在骨头关窍之处楔进蚀骨钉,断了流动的脉络,嵌进炼骨的寒髓,确实能暂时聊以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