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兰音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锅铲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纤细的脊背无声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做好了随时承受风暴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属于她的、那清苦红梅气息,此刻却像凝结的冰霜,带着死寂的寒意。
  这一幕,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晏清的心口,痛得她几乎窒息。每一次,每一次回家,这无声的恐惧和戒备,都让她清晰地看到原主造下的滔天罪孽,烙印在这对母女灵魂深处的伤痕。
  她只能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眶的酸涩,笨拙地、近乎讨好地,尝试着释放出属于“自己”的信香——不再是原主那带着暴戾硫磺味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而是努力收敛了所有棱角,只留下最温和、最纯净的初雪微凉,小心翼翼地弥漫开来,试图去中和、去温暖那冻彻骨髓的绝望冰冷。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应她的,只有楠儿更深的瑟缩和兰音沉默的背影。
  为了省下微薄的铜板,也为了赎罪般的证明,晏清开始尝试自己生火做饭。
  厨房是她新的战场,却比书院的典籍更让她狼狈不堪。生火是第一个难关。潮湿的柴禾、笨拙的引火技巧,浓烟滚滚呛得她泪流满面,灶膛里却只见零星的火星。
  她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用尽力气对着灶口吹气,换来一阵更猛烈的浓烟和剧烈的咳嗽。
  兰音就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墨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既不伸出援手,也不出言嘲讽。那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让晏清倍感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笨拙的努力都是一种可笑的表演。
  好不容易点燃了火,熬粥又是新的灾难。水放多了,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火候没掌握好,锅底瞬间糊成漆黑一片,焦糊味弥漫了整个小屋。
  她手忙脚乱地铲着锅底,火星溅到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也浑然不觉。汗水混着灶灰在她脸上留下滑稽的痕迹。
  当她终于盛出一碗勉强能称为“粥”的、带着可疑糊粒和焦味的米汤,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端到兰音面前时,她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兰音的目光在那碗卖相极差的米汤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落在晏清沾满黑灰、狼狈不堪的脸上。那双死寂的墨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是惊讶?是困惑?还是……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沉重的米汤。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她低下头,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审判般的审视,用唇瓣抿了一小口。
  米汤寡淡无味,甚至带着点糊味和生米粒的硬涩感。实在称不上好喝。
  兰音没有表情,也没有评价。她只是默默地端着碗,走到角落里,蹲下身,用木勺一点一点地喂给紧紧依偎着她的楠儿。楠儿小口地喝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晏清,又看看娘亲。
  晏清站在原地,看着兰音沉默的侧影和楠儿小口吞咽的样子,心头百味杂陈。没有斥责,没有摔碗,这已是她此刻能得到的最大的“宽容”。那碗糟糕的米汤,如同一个苦涩的象征,既是她无能赎罪的证明,也是这个破碎家庭维系下去的一丝微光。
  抄书换来的铜钱杯水车薪,原主欠下的债务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晏清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条狭窄的科举之路上。夜色深沉,当楠儿在兰音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当整个清溪镇都陷入沉寂,晏家那扇破旧的窗户里,一点如豆的烛台却倔强地亮着。
  晏清伏在唯一的方桌前,腰背因长时间的弯曲而酸痛僵硬。手腕因持续握笔抄写而麻木肿胀,指尖被粗糙的纸张磨得生疼。蜡烛昏暗的光线跳跃着,映照着她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
  她时而奋笔疾书,抄写着书铺的活计;时而停下笔,眉心紧锁,对着摊开的经义典籍反复推演、注释。那些晦涩的文字,如同最顽固的堡垒,需要她用意志力一寸寸去攻克。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铅。但精神的痛苦更甚——兰音和楠儿恐惧的眼神,家中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让她无法停下。她只能咬着牙,将更深地埋入书卷,用精神的苦役来麻痹心灵的煎熬。
  日子在书院的角落、厨房的狼狈和烛光下的煎熬中缓缓流淌。晏清的改变并非惊天动地。她依旧沉默寡言,面容因劳累和压力而显得苍白憔悴。
  但那属于原主的、令人憎恶的浮躁与戾气,却如同被时光和汗水冲刷的顽石,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一种在绝境中破土而出的、近乎孤狼般的专注与坚韧。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土壤下悄然萌动的生机,虽然微弱,却无法被彻底忽视。它落在某些敏锐的同窗眼中,是古怪和不解;落在周老夫子偶尔扫过的目光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深思;而落在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用复杂目光注视着她的黑色身影的眼底,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冰面的涟漪。
  破屋仿佛一个巨大的冰窖,寒风从窗纸的破洞中呜呜灌入,卷走最后一丝暖意。
  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在墙壁上投下晏清伏案抄书的、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她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几乎握不住那支秃了毛的笔,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墨汁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字迹显得格外笨重。
  她抄写的是一部艰涩的县志,报酬比寻常话本略高几个铜板。每一个字都如同压在肩头的石块,但想到明日或许能多换一小块姜给楠儿驱寒,或是……给兰音买一副最便宜的手套,晏清便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来,打破了夜的死寂。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针,扎在晏清紧绷的神经上。
  不是楠儿。是兰音。
  晏清的笔尖顿住,墨点迅速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侧耳倾听,那咳嗽声带着一种沉闷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感觉,每一次都伴随着短促而痛苦的喘息。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兰音的身体一直不好,长期的虐待、营养不良和情潮期紊乱早已掏空了她的根基。这么冷的天气,她白日里又在冰冷的河边洗了那么久的衣物……
  晏清再也坐不住了。她放下笔,搓了搓冻僵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桌上那盏微弱的烛台,脚步放得极轻,走向里屋。
  推开虚掩的门扉,一股比外间更浓重的寒意和淡淡的、属于病气的苦涩味道扑面而来。借着昏黄的光线,晏清看到兰音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背对着门口,身体随着压抑的咳嗽微微颤抖。墨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几缕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颈侧。
  晏清的心猛地一沉。她走近床边,将烛盏放在矮柜上,试探性地轻声唤道:“兰音?”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咳嗽得更急了些,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晏清伸出手,指尖犹豫地、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兰音露在被子外面的额头——滚烫!那热度灼得她指尖一缩!
  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晏清。在这个缺医少药、家徒四壁的境况下,一场风寒足以夺走一个本就虚弱之人的性命!原主的记忆里,兰音似乎也病倒过,但那时等待她的只有不耐烦的呵斥和冰冷的无视。
  “兰音,你发烧了!” 晏清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她顾不上对方可能的抗拒,俯下身,想将兰音扳过来看看情况。
  “别……别碰我!” 兰音猛地瑟缩了一下,用尽力气裹紧被子,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抗拒。她甚至试图向床里侧更深处蜷缩,像一只受伤后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小兽。
  晏清的手僵在半空,心头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知道,这恐惧不是针对此刻的她,而是烙印在兰音灵魂里、属于原主的阴影。
  不能慌!晏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释放出比平时更稳定、更温和的初雪信香,如同无形的安抚屏障,试图包裹住兰音因高烧和恐惧而失控逸散的、带着苦涩焦灼的红梅气息。
  “别怕,兰音,我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一遍遍重复,“你烧得很厉害,必须想办法降温。”
  晏清的目光迅速扫过冰冷的屋子。没有多余的被褥,没有炭火,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难找。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但看到兰音痛苦颤抖的背影,那潮水瞬间被更强大的决心击退。
  她转身冲回外间,翻出家里仅剩的、最厚实的一件旧外袍,又跑到厨房,用最快的速度烧了一小锅热水——生火的动作依旧笨拙,但此刻却异常专注。她用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旧陶碗,盛了半碗热水,小心地端回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