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陛下无需为难。”关月道,“臣本不在意这些。”
  “但我在意,我在沧州亲眼看你为战事殚精竭虑、不顾生死。”李永衡道,“你有足以称道的战功,那便应该赏。只是我——我终究不能一意孤行,这些日子牝鸡司晨这个词听得我头痛,阿姐,我只好将兄长的功劳看得更重一些。”
  他喃喃道:“……我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
  “但我依然会给你应有的尊荣,至于日后想留给谁,都随你。”李永衡稍顿,“应该是留给侄儿吧?届时封赏的旨意一下,阿姐就可以上折子,我会允。”
  他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阿姐,这是我还你们的恩情。日后若以君臣论,我恐怕……会不得已做很多令你难过的事。”
  关月对他笑笑,竟也换了称呼:“我明白。”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雪。
  李永衡目光遥遥,忽然想起自己到沧州那日——那是深冬,他到时没有飘雪。他少年心性,一心想跟着魏乾,最后倒下去时,落了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他在瓢泼大雨里有了偏爱一袭碧色的母亲、在秋日的寒风中有了温文尔雅的哥哥、在簌簌飞雪里有了阿姐和兄长、有了朋友和老师。
  而今竟都渐渐都失去了。
  他夜深人静时在想,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一日他跪在兄长塌前,一遍又一遍听从小待他好的哥哥对他说对不起。他那时在想,兄长连皇位都谋来送给他,究竟对不起他什么呢?
  直到他去拜见母后,再未见顾容穿过碧色;直到他的朋友开始恭敬地唤他陛下;直到他不得已去逼迫他的阿姐,察觉到那被藏起来的、汹涌的怨与惧。
  当皇帝很没意思。
  这是他再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关月离去前最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人高高在上,需她仰视才能看清。她压下心底莫名的几分唏嘘,在冬日的碎雪中远去。
  第146章
  离除夕还有七八日,但每个人都穿得很喜庆,关月和温怡几个小孩儿都打扮成红彤彤的小团子,放他们去雪地里撒欢。
  打扮完小孩儿,温怡又给关月找了一身红色衣裳,非说大家都红彤彤的,她一个人穿一身蓝很奇怪。
  关月只好依她,还被陆文茵塞了支红梅簪子——她一低头只能瞧见一片红,想必自己此时很像一个大号的年画娃娃。
  偏谢知予来抱阿圆走时看见她,笑了好一会儿:“她小时候就这样,红彤彤一团,远远就能瞧见。”
  “红色好看。”温怡笑笑,“空青传信来说他们过会儿便能到了,我们去等等?”
  关月将关望舒叫过来,捏捏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又将暖和的氅衣拢好,才领着他往城门口去。
  惜晚还小,在雪地里疯了一会儿,被锦书抱起来不多久就嘴巴里冒着泡泡睡着了,这睡相让温怡觉得心疼又好笑。
  雪昨晚后半夜停,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不住地发出脆生生的响。
  平时里得胜归来是要相迎的,但温朝提前写折子回来,道连日赶路身体不适,不必来迎。新帝知晓他是担心自己舟车劳顿之后精神不济,反而招惹是非口舌,于是利落地允了。
  城门前熙熙攘攘,一切如常,但这高高矮矮一排喜庆的大小团子站在那儿,还是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川连看见人,刚兴奋地想招手,瞥见那一团又一团红色,不确定地仔细看了看。
  川连:“……”
  还真是。
  他立即挥挥手,下马跑过去,一个劲儿地和南星比个子,一会儿说自己长高了,一会儿说自己有多用功。
  空青也很有眼色地早早走过来,顺道捂住了关望舒四处张望的眼睛。
  被遮住目光的少年不满地喊:“我看不见了!”
  南星敲敲他脑袋:“小孩子别乱看。”
  雪地里一抹红撞入眼帘,温朝接住险些摔倒的姑娘,捏了捏她冻得发红的耳垂,轻声提醒她:“很多人看着呢。”
  “不管他们。”关月仰起脸看着他,“……你是不是不想抱我?”
  温朝:“……”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白。
  于是他避开那双假装不满的眼睛,将她不安分的脑袋摁回怀里:“那就多抱一会儿吧。”
  关月小声问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温朝答,“不是都写信告诉过你吗?”
  “你这人最会骗人了。”关月哼了声,“我不信你,我要去问林姨。”
  “没骗你。”温朝道,“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不舒服,连回来路上都走得很慢。尽管归心似箭,但总比一见到你就生病好一些。”
  他抬眼看看远方看热闹的一群人,低头在关月耳边道:“庄婉看热闹看得开心,你又想被她编排进话本子了?”
  关月立即松开手,但嘴很硬:“……你就是不想抱我。”
  温朝笑笑:“走吧。”
  进宫面圣之后,便是流水般的金银珠玉赏下来。圣旨来时关月心里早有准备,但听闻内容还是心下一惊。
  新帝封她为安定侯,念她对旧宅难舍,不日将帅府换匾为侯府——这只是个借口,是为告诉群臣关
  望舒可以从她手中接过侯府。“换匾”便意味着这封赏不仅仅是给她,更是给沧州多年的交代,她若有子嗣,也不能抢了安定侯的位子。
  至于温朝——
  所谓大捷,在群臣眼中重不过那封求和的国书,但新帝一意要重赏,于是将一封封战报解释得十分详尽——譬如收复失地、斩杀敌将等等。
  老狐狸们立时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先前所赐的宅院与侯府挨着,边上还有一座空着的院落,这回被归作一处——作为镇北王府。
  谢旻允听了,道怎么那么巧,边上那院子就正好也空着?
  安定侯的位置要留给关望舒,为平朝堂要温朝位高,但他身体又不好,位高也没什么,反而可以用来拿捏他们。如今这位小皇帝谢旻允心里有数,日后必定是个人物,但此时且没有这样的心机,想必又是他那表兄一早算好了。
  傅清平面色也不算太好,功劳是在南边立下的,重赏时却偏要挑“镇北”两个字,反而是将他们架在高台上,要处处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温朝先低头看向身边的姑娘。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关月笑笑,“这些我本不在意,我本想只要一份赏,但陛下不允。那群老头原本不愿意陛下一次赏两个,后来见陛下心意已决,便明里暗里非要你压我一头才行,当真是无聊得很。”
  关月扯扯他衣袖:“小舒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到时候我们恐怕会被拴在云京。陛下给了咱们就接着,去修宅子吗?”
  然他们还没跨出门,谢旻允就给他们指了指侯府的墙:“那边翻墙过去吧,你们两现在走出门,只怕会被堵个正着。”
  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那我以后见着你是不是还得行礼啊?”
  温朝:“……不必。”
  大家又笑了。
  庄婉道:“人前还是装一装,人后我们还是这样。诶,左右你们院子挨着,干脆请个人开道门,省事呢。”
  关月望着眼前的墙:“行啊,开吧。这样婉婉日后来找我们玩儿就方便多了,我看小孩儿也方便多了。”
  两府换匾那日引来很多人凑热闹,还有些送来贺礼,仿佛他们这是乔迁之喜。南星和空青对过礼单,能收的搬进来,不能的一一退回。
  关月全没有操心这些事,一边儿感叹着院子真大,一边儿想着要在墙角栽桃花、玉兰、梅花、梨花……
  傅清平闻言笑:“看来日后有地方赏花了。不过你们这院子大,多栽些好看,但得请人来弄,否则乱糟糟一团。”
  “宫里会来人,到时候先让他们弄着。”关月停下步子,“那边搭个秋千。嗯……养两只猫,还想养一窝兔子。”
  “兔子啊。”南星斟酌道,“那可得看好了,一个不留神明年满院全是兔子。”
  温朝闻言笑:“那就只养一只。”
  他们在院子里转悠了一整天,夜里庄婉非要和关月挤一张床。
  “我还怕你难过呢。”庄婉小声道,“小舒一长大就只能留在云京,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
  “是不喜欢呀。”关月道,“但这事已成定局,难过有什么用?不如把院子弄得漂漂亮亮,以后住起来开心一些。”
  “安定侯……真厉害。”庄婉稍顿,“那我叫你什么?关侯爷?不太对。嗯……侯、侯娘?侯姨?”
  关月笑得止不住:“你还是叫小月吧!”
  —
  除夕那天飘了小雪,傍晚时分便停了。
  院子还没有修整完毕,但侯府这边的门已经开好了。一群人突发奇想,决定将桌子摆到新开的这道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