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恶狠狠地瞪了叶观一会儿,又指向门外。
  “这个家里容不下你了,叶观。”叶永先冷酷地俯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继续留在这,叶家只会大祸临头。滚,现在滚出叶家的门,我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你也当没有我这个爹!”
  满屋登时哗然!
  叶观狠狠愣住。他仰起头看着叶永先的脸,几次想说话,可从自己父亲的脸上,他能读出的唯有下定决心后平静的残忍。
  从叶观的角度,他看不见背对他的阮逐舟的表情,却只见何氏把拐杖递给叶永先,假惺惺地着急道:
  “砚泽,你这孩子怎么能如此糊涂,你难道不知老爷最恨包藏私心之事吗?你赶快给老爷磕头道个歉,再把如何联络望江会,欺瞒大使馆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咱们想想办法或许还能有所转圜……”
  看似安抚劝和,实则言语之间顺着阮逐舟方才的话坐实叶观勾结外人、私吞金条的罪证。
  叶观看了面色铁青的叶永先一会儿,脸上肌肉抽了抽,到最后惨淡一笑。
  他眼里的光愈发深黑:“父亲心意已决,儿子也再无话可说。惟愿父亲以后保重。”
  说完,叶观俯身郑重叩了个头,在满屋子人惊讶的注视下,当真再无一字辩解,捂着肋下伤口,却挺直腰杆站起身来。
  他的余光看见何氏脸上露出一瞬间惬意的笑,以及从头到尾都在旁边隔岸观火的大哥叶臻。然而此时此刻,他已心如止水。
  叶永先一拂袖,气鼓鼓坐回椅上。叶观最后深望了那从始至终未曾与他对视过的背影一眼,毅然决然转过身,大步穿过正厅,头也不回地离开叶家前院。
  “这,这是被老爷赶出家门了?”
  “可不是,再不断绝父子关系,老爷可就要被连累了!倒是这小子走得够果决……”
  “那就是逞能呢。被赶出家门,又得罪了望江会和大使馆,还有啥活路?”
  院里如炸开了锅,叶永先使了个眼色,何氏立刻会意,对叶臻摆摆手,二人走出正厅。院里很快传来何氏的低喝:
  “都皮痒了是不是?谁准你们不干活在这里议论主子的!”
  外头的人这下都不吱声,悻悻然散了。
  阮逐舟并没有跟着何氏离开。叶观走了之后,他能感觉到叶永先稍微冷静下来,开始注意到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阮逐舟躲无可躲,看见叶永先一脸黑云密布。
  说来也怪,看见对方这个脸色,他反而释然了。
  阮逐舟干脆也不行礼,坦然上前:“老爷。”
  叶永先不苟言笑:“昨天晚上,你夜不归宿了?”
  阮逐舟不意外,叶永先已经知道自己去见过叶观,但并不影响他解释,于是他点头:“是,昨天望江会的人开枪的时候,阮四也在附近。阮四怕得要命,只好跟着二少……跟着叶观暂时躲避一下。”
  叶大当家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上前。
  阮逐舟垂眼:“老爷,其实阮四跟着叶观也是为了给您通风报——”
  叶永先走到距他一步之遥,霍然一扬手,啪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阮逐舟脸上!
  阮逐舟人一歪,很快回正身子,也不捂着脸,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直挺挺地站着。
  院子里已经*安静下来洒扫的几个家仆都惊呆了,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
  叶永先没有放下胳膊,反而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阮逐舟红肿的半边脸颊,而后捏住阮逐舟的下巴。
  “滚回西院屋里好好反省你的错误。”叶永先说话的声音像衰老却阴毒无比的蝎,“这个家里,谁是你的正经主子都分不清,还想着和从前出来卖的时候一样犯贱,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阮逐舟嘴角一牵,很快压制住。侧脸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可他浑然不觉似的,语气平淡:“是。”
  叶永先用力甩开手。
  阮逐舟踉跄一步,转身走出屋子,迎着几个家仆探询的目光,目不斜视,一路穿过园子走回自己房中。
  ……
  另一边。
  叶观没有回去收拾任何东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迈出大宅院的门槛。
  一无所有,回去也是白费时间。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他刚出门,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什么心事似的。
  叶观皱眉,唤道:“……伍哥?”
  伍荣回身,看见叶观,脸上露出一种介于长舒了口气与感慨万分之间的复杂神情。
  “砚泽,没想到你真的……”
  伍荣迎上来,叶观看着他,意识困惑:“伍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着叶观还看见伍荣身上背着个黑色的单肩布包,里面露出的一角隐约显出某个熟悉的徽章纹路。
  叶观眉心一跳。
  是第一师团。
  如今沪城风声鹤唳,伍荣虽然身在军校,与第一师团并无直接瓜葛,但就这么背着印有第一师团勋章的包在大街上晃悠,实在太过惹眼。
  叶观不解:“伍哥,难不成你早就在这里等我?”
  伍荣为难一瞬,叹气:“砚泽,没想到叶家人当真还是和洋人站在了一边,他们决心一条路走到黑,你这种刚正不阿的性子,身份也不受他们重视,被赶出来也是迟早的……”
  “别难过,当初你帮过我和我的战友们一个大忙,我必得记着你的恩情,往后你就跟了伍哥,第一师团虽然条件艰苦点,但好歹……”
  叶观越听越不对劲:“刚刚我父亲才把我撵出家门,你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这一切?”
  伍荣把包递给他:“说来话长,咱们路上边走边说。我知道砚泽你一直向往军旅生活,现在被撵出来其实也算因祸得福嘛。入伍之后你好好表现,说不定来日成就一番军功伟业,狠狠打了这该死的一家子的脸,啊。”
  叶观怔怔地接过包,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
  伍荣是来接他加入第一师团的。
  可怎么会这么巧,他前脚刚出叶家,对方就好像会未卜先知似的,在这里等着将无家可归的自己“捡”走?
  伍荣拉了叶观一把,示意他跟着自己快走,叶观身子甚至没被扯动,固执地站在原地。
  “伍哥,”他沉声,“我可以跟你走,但请你告诉砚泽一句实话。”
  伍荣面露难色,挪开眼。
  “先上车吧,”他说,“那位——那位先生交代过我,不能让我告诉你,其余的事,咱们黄包车上再聊,成吗?”
  叶观侧目看去。
  方才送自己回叶家的那辆黄包车,正候在街角。
  他眸光剧烈一动。
  还能是谁。
  这一切的谋划,从始至终,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
  被驱逐之日,正是他获得海阔天空的自由。
  叶观阖了阖眼,默默点头。伍荣见叶观不再抗拒,喜上眉梢,连说了三声走,率先向黄包车走去。
  叶观刚要跟上。
  院内突然传来啪的清脆一声!
  声音不大,可还是被他敏锐捕捉。
  叶观又是一愣,扭头看去。
  他遥遥望见那个清瘦疏冷的背影立在正厅门口,父亲叶永先高高扬起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抽在阮逐舟脸上!
  他的心跳硬生生停了一拍,身子颤了颤,向院内迈了一步,却又很快刹住。
  青年的瞳孔深处烙印着阮逐舟单薄的背影,以及父亲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他经常能从叶永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失望、厌恶、愤怒,二十年的人生中,他一直伴随着这些看垃圾一样的眼神长大,甚至视此为家常便饭。
  可当叶永先这样仇视地看着阮逐舟时,肋下的伤口忽然钻心剔骨地痛起来,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声音,如塞壬诱惑的歌声,犹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肆虐疯长,紧紧缠绕住剧烈跳动心房。
  可是只有这样。
  如果不改变,不强大,他的余生就只能这样。
  困在四方大宅院内,被弃之如敝履是唯一的结局。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胀痛,叶观眼里凝聚起深不见底的阴翳,目送着阮逐舟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
  对方的步履有种赴死般的坦荡,仿佛踏进的不是宅院,而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
  叶观看着看着,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原来如此,小妈。”他呢喃,“您的苦心,儿子今日全明白了。”
  他再不看那座困守了二十年的宅院,坐回到黄包车内。
  “走吧。”他低声说。
  黄包车迎着晨雾,消失在清晨的街口。
  *
  阮逐舟刚回到厢房,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外。
  透过窗子,隐约可见带头的那个人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
  “咔哒”一声,只听门口落了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