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江临舟放下手中的茶盏,杯底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没有看江策川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只是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
  “你还想回去?”
  “肯定不想啊。”
  话音刚落,江策川眼中原本吃饱喝足后满足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猛地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几乎是扑在桌子上,眼睛亮得惊人:“主子,你的意思是不回去了?”
  江临舟看着他那瞬间激动起来的模样,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又给自己重新斟了半杯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就这几晚而已。”他补充道,像是在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这短暂的喘息是有限的。
  “哦。”
  江策川刚刚燃烧起来的小火苗,被这桶小小的“冷水”浇了一下,刚刚还兴高采烈的神情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他重新垮回椅子里,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
  江临舟将他的失望看在眼里,端起茶杯,看着自己在茶水中的倒影。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压得极低,在这暖融融、酒气未散的房间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寒意:
  “策川,”他抬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策川脸上,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你看看,跟着我出来这一趟的,’明面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江策川被打断失落,下意识回答:“不就是你那几个……”话刚出口一半,他就意识到那些跟在马车后面、沉默寡言的随从是江临舟的人没错。
  但这些只是他们能看见的随从,是摆在明处的棋子。那些藏在暗处的呢?那些无时无刻不盯着江临舟一举一动的眼睛呢?
  这短暂的离宫,这酒楼里的逍遥,甚至跟贾大人的三言两语,都在无数双无形眼睛的注视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传回那个活死人般、却依然掌控着生杀大权的老阉狗耳中。
  “谨言慎行。”江临舟这句话说得极轻,几乎是唇齿间的气流。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表情在氤氲的茶烟后模糊不清。
  “老阉狗,()腿里缺玩意儿的东西。”
  江策川赶紧骂了一句,他巴不得这些狗腿子赶紧去跟十三郎说自己骂了他什么。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江临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吃好了?吃好了走。”
  “好了。”
  江策川刚说自己吃得太饱走不了,见江临舟起身,咕噜一声从椅子爬了起来,上前牵着江临舟的手。
  两只手碰到的那瞬间,江临舟有点愣,江策川又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害羞什么,你小时候还跟我这样拉着手来回晃。”
  第61章 主子,张嘴
  江临舟心想,那得多小了。
  江策川把他俩的手举起来,十指相扣,笑着说,“我们之前也经常这样。”
  江临舟见他笑得灿烂,只说了句是吗就没再说话了。
  两个人没回贾府,而是另找了客栈住下了。
  客栈的床铺算不得奢华,但对江策川来说,没有挥之不去的香味和窥探感,已是极好的温床。他几乎是沾枕就着,没心没肺的沉沉睡去,只留江临舟独自躺在黑暗中,对着陌生的房梁。
  江临舟的睡眠一向浅得如同浮冰,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使他惊醒。更别提今晚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身边还躺着个不安分的“火炉”。他心里像是坠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种毫无来由却异常清晰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越是强迫自己放松,那份警觉就越是尖锐,扎得他闭不上眼。
  寂静中,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睡梦中的江策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大概是嫌外面不够暖和,他竟是整个身子一拧,像个巨大的、热烘烘的八爪鱼,手脚并用地直接滚了过来,精准无比地一头扎进了江临舟怀里。寻到了舒适的位置,他还用脑袋满意地蹭了蹭江临舟的肩膀,喉咙里溢出几声模糊的、餍足的哼哼,灼热的鼻息全喷在江临舟颈侧。
  江临舟:“……”
  他感觉自己怀里瞬间塞进了一个持续散发热量的大火球。
  江策川挤过来还不算完,整个人几乎是贴着他,卯足了劲儿往他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钻,再让他这么得寸进尺地拱下去,自己迟早要被挤掉下床去。
  江临舟无奈地想,昨晚就该自己睡里面,把江策川赶到外侧去。只是当时被江策川抢先一步跳上床占了位置,自己竟没多想……
  不能再忍了。
  黑暗中,江临舟叹了口气,伸手精准地揪住了江策川后颈的衣领子,用了力往外扯。
  “唔……嗯?”猝不及防的力道让睡梦中的江策川终于迷迷糊糊地醒来。他费力地撑开一条眼缝,茫然地在黑暗中“看了看”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的江临舟,声音像是浸在温吞的水里,黏糊糊的:“主子……你……”他揉了揉眼睛,“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江临舟言简意赅。
  江策川的意识显然还在梦境的边缘挣扎。他不甚清醒地点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在江临舟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竟然极其敷衍地抬起一只手,象征性地、软绵绵地在江临舟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动作敷衍得像是赶蚊子,拍完这两下,他那支撑的身体力量瞬间消失,脑袋一歪,砸回江临舟怀里,呼吸再次变得绵长均匀,连个缓冲都没有,直接沉入了更深的梦乡。
  江临舟:“……”
  他从没见过哪个死侍睡得像江策川一样沉。
  他能感觉到对方靠在自己胸口的胸腔平稳起伏,那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清晰得如同擂鼓。
  算了,就这样吧。
  江临舟盯着黑暗良久,最终放弃了把人彻底丢出去的打算,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夜,他睡得比往日更不安稳,那种心悸的感觉,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上方。
  然而,昨日那不祥的预感,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次日,当江临舟和江策川再次踏入贾府那金碧辉煌的大门时,眼前所见已非昨日景象。
  大门虚掩着,门轴似乎遭到了破坏,发出一种涩滞难听的、仿佛在哭泣的“吱呀”声。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寒冷空气中凝结的铁锈味,如同实质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扑来。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即使是见识过不少风浪的江策川也瞬间瞳孔放大,僵立当场。
  昔日奢华富丽的庭院,如今已成修罗炼狱。
  刺目的猩红色泼洒得到处都是,染红了台阶,浸透了铺地的砖石,在名贵的花草枝叶上凝成暗红的露珠。大片尚未凝固或已经干涸成深褐色的血迹在冬日晨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横七竖八的尸体……
  下人的、护院的、丫鬟的……
  穿着绫罗绸缎的和穿着粗布麻衣的……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卧在冰冷的地面上、花丛间、台阶旁……
  有的人脸上残留着惊恐万状的表情,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目睹了无法理解的恐怖,有的人则凝固在试图逃跑或搏斗的姿势,被利刃一刀毙命,还有的堆叠在一起,像是牲口被随意宰杀丢弃……
  粘稠的血浆在他们身下汇聚,流淌,直至凝固。
  触目所及,再没有一个活人的气息。整座巨大的府邸,死寂得如同荒山的野坟。
  江策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他见过死人也杀过人,但是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毫无理由的彻底的屠戮杀。
  就算是藏云阁,也因为滔天的大火看不清楚原本的样子。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江临舟。
  江临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从满地的狼藉和血色中冰冷地扫过,最后落在一具穿着官服的尸体上——正是贾大人。
  贾大人那张蜡黄干瘦的脸此刻被死灰覆盖,半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天空,嘴唇微张,似乎想发出最后一声呼喊。他倒在他昨日迎客的位置附近,心口处一个巨大的豁口几乎穿透了身体,血液浸透了昂贵丝绸。
  这地方,昨日的客人只有他和江策川。
  现在,只剩下他和江策川。
  诡异的安静如同巨大的罩子,将这血腥的屠宰场笼罩其中。只有风吹过时带起的细微呜咽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清晰可闻。
  短暂的死寂后。
  “呕……”江策川终于扛不住,扭头干呕起来,即使没吐出什么东西,脸色也白得像纸。他扶着旁边的柱子,手指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强行压下强烈的生理不适和心中的震骇。
  江临舟像是没看到他的反应。他锐利的目光从每一具尸体的伤口上扫过,观察着血迹的喷溅方向和范围,分辨着残存的痕迹。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沾了冰碴子一般,打破了这瘆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