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你也姓萧啊……”
  谢韫笑着按住了萧鸿雪的两肩,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不可能。”萧鸿雪看着谢韫这副神情,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当即退后一步,挣开了谢韫的手,冷声回绝了。
  “哥哥是君,我就只会是臣。”
  第95章 螟蛉
  杨惜被关在诏狱的第四日,夤夜时,雷雨交加,牢门上的铁链突然哗啦作响。
  “凤皇。”
  半梦半醒间,杨惜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他猛地惊醒,抬起头,看见睿宗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铁栏外,手中的提灯照出半边脸。
  诏狱的地牢渗着水,杨惜拖动着铁链,缓缓挪到铁栏前,看清睿宗的脸后,他心头猛然一颤。
  不过几日,睿宗竟已苍老了许多,他两鬓霜白,眼中布满血丝,眼角皱纹很深。
  睿宗眼里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挥手示意身后的狱卫退下,亲自将牢门打开了。
  然后,他走到杨惜身边,伸出手,应是想摸摸杨惜的发顶,却在半空顿住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
  睿宗将布包解开,之前从东宫梅树下掘出的那个桐木偶人滚落在稻草上,心口的银针寒光凛凛。
  “解释。”睿宗的声音轻得像片落雪。
  杨惜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向睿宗解释起事情原委。
  “朕知道了。”
  听罢杨惜的话后,睿宗摩挲着袖摆上的绣纹,沉默良久,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檀乌的铃杖内养着‘眠蛊’,此物能使人丧失心志,神智昏聩,产生幻听幻视,完全沦为任由操蛊人摆布控制的傀儡。”
  睿宗望着月光照耀下,在空气中浮动的细尘,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这些时日的癔症,是被他操控所致。”
  “那父皇现在……”
  杨惜怔了一下,抬头看着睿宗。
  “药效过了,”睿宗轻笑一声,笑声中却浸着苦涩意味,“可惜,醒得太迟,今夜,处决皇子的圣旨已经过了中书门下。”
  “圣旨不能收回……满朝文武都知道在东宫掘出了蛊偶,大燕江山也不允许出现了一个被‘巫’控制了心神的帝王。”
  “但是,”睿宗的目光在桐偶与杨惜之间游移,话锋一转,“凤皇,你不会有事。”
  “父…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陡变,目光紧紧地盯着睿宗。
  睿宗没有回答,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落在襟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轻轻推开杨惜欲要搀扶他的手,擦拭着自己唇边的血迹。
  “凤皇,”睿宗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杨惜额上的伤口,“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
  “朕能为你做的,远比你以为的多。”
  然后,睿宗拾起落在稻草上的那只蛊偶,转身离开了。
  -
  次日,朝堂之上,当睿宗身边的冯内侍呈上巫蛊案的新证物时,满殿哗然——那只桐木蛊偶内层的棉絮填充物中,竟藏着盖有二皇子印信的一片绸布。
  殿外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满室静默之中,睿宗的声音从高堂上传来:
  “二皇子萧明期,诬害储君,大逆不道……”睿宗顿了顿,低下头,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以手抚挲着偶人腹部那崭新的缝线痕迹,“着,收押锦衣卫狱中,择日腰斩弃市。”
  站在朝官列中的萧明期震愕许久,忽然捂着脸,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轻笑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对天长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满殿朝官俱毛骨悚然。这个素来以雅正沉静著称的二皇子,第一次如此失态。
  谢韫与萧鸿雪对视一眼,同时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高坐堂上的睿宗。
  “萧明期!”睿宗厉声喝止他,“你可知罪?”
  笑声戛然而止。萧明期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整了整朝服袍袖,然后缓缓跪地,恭谨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是……儿臣领死。”
  “儿臣拜别父皇。”
  起身时,萧明期深深看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那目光中包含太多复杂的情绪——怨恨、释然、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
  他想起幼时读史时,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前朝会有因假诏而选择自尽的皇子,现在,他明白了——有时候,明知是陷阱也得跳,因为那是君父之命。
  高堂之上的那个人,是君王,更是一个为了保全爱子不惜牺牲其他的父亲。
  只可惜,自己并非他的“爱子”,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
  萧明期转身向殿外走去,步伐从容得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去赴一场诗会。
  迈过那条朱红的高槛后,萧明期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地上。锦衣卫上前押解他时,他毫不挣扎,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
  ……
  晚间,睿宗独坐在御书房内,手边摆着一道新写成的诏书:“处死檀乌,逮捕江宁下狱,灭其三族……”
  烛台上的灯焰爆响了一声,杨惜披发赤足,将御书房的门扇推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杨惜走到睿宗案前,看见案上除了堆着奏折诏书、桐木蛊偶外,还摆放着很是突兀的金针彩线。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惊雷劈开混沌,杨惜猛然将那只蛊偶拿起,他在蛊偶腹部摸到了细微的凸起,便就着烛光细看,果然看见了一道缝合线——那线与睿宗手边的彩线别无二致。
  杨惜瞬间反应过来睿宗做了什么,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案前,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为什么……是二弟?”
  睿宗叹息了一声,起身将杨惜扶起。
  “其实朕希望你永远不知道,朕为你做了什么。”
  杨惜轻轻推开了睿宗搀扶的手,满眼不可置信,“他也是您的儿子。”
  月光透过窗棂照泻进来,照得杨惜面上泪痕如冰。
  “不一样……”
  “不一样?”杨惜怔了一下,声音颤抖着问道,“……就因为我是王洛的外甥,我与舅舅他长得很像?”
  睿宗听了这话,眉宇间凝着深深的阴翳,收回了本要去搀扶杨惜的手。
  “你是在质问朕吗?”
  “起来,”睿宗蹙着眉,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杨惜,“记住了,你是一国太子。”
  “你二弟是为你而死的,你为君,他是臣,这就是他该做的。”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朝睿宗露出了一个苍白勉强的笑,带着说不尽的凄凉意味,“所以您便让二弟为我顶罪……因为您不疼他,他的命便不算命么?”
  “不是顶罪,是救驾。”睿宗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是皇子,享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现在,就是该他尽忠的时候了。”
  杨惜眼神呆滞地望着一滴烛泪顺着鎏金烛台滑落,在案几上凝固成血一般的红色,只觉喉间涌上一阵腥甜,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凤皇,”睿宗抚过案上桐偶腹部的针脚,声音沙哑,“知道螟蛉吗?”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世人皆道,蜾蠃无子,便养螟蛉为嗣。”
  “可事实是,螟蛉生来……便是蜾蠃给自己的幼虫备下的食粮。”
  “明期的生母贤妃本是南诏进献的宗室王女,她在嫁予朕前,曾与一位南诏大臣相恋,后来,她迫于南诏王旨意,前来和亲。”
  “……明期是她与那大臣的孩子。”
  “朕之所以允他以朕的儿子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将他生生掐死,是因为当时贤妃跪在朕身前,磕头磕得额上见血。”
  “她一边磕头,一边说,‘若今后太子有难,二皇子可替。’”
  杨惜听了这番令人惊骇的话,愣住了,好一晌都没回过神来。
  睿宗捏住杨惜的下颔,强迫他抬头:“凤皇,你记住,你二弟之所以能平安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你的一道保命符,替你赴死。”
  “你四弟心肠阴戾狠毒,但朕看得出来,他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你二弟,”睿宗顿了顿,“自与突厥王女成亲以来,私下里与突厥往来甚密,朕派去监视他的人截下了诸多信件。”
  “信件内容与我大燕城防、军备有涉……”
  “他不安分,这才是朕借此机杀他的原因。”睿宗行至杨惜身前,指尖轻轻划过杨惜眼角的泪痣。
  “半日前,贤妃也来过,但她不是求朕放过他,而是求朕念其年少,将腰斩换成绞刑,赐他一具全尸。”
  “杀子是朕的罪孽,这条命由朕来背,朕不怕受雷殛之刑,你又何必自责内疚?”
  “凤皇,父皇已时日无多,但父皇放心不下你……”睿宗长叹了一声,有风吹过,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的血在绢帕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定要狠,狠到手足骨肉皆可弃,这是朕最后能教给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