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檀乌捋着自己雪白的长须,笑得阴森,“若是原来的太子殿下,自然没有缘由如此行事了……”
  这时,有风自轩窗吹入,一旁烛台上的烛焰陡然蹿高三寸,檀乌面上神情倏变,用手指着杨惜厉声喊道:
  “但你,并非原先的太子殿下,而是一介无名妖祟!”
  满座俱惊,杨惜听了檀乌这话也很是诧异,心想这妖巫难道和之前的国师孔仪宣一样,是有真才实学的术士,故而一眼就看出自己并不是原主。
  他还没缓过神,便听见檀乌用力拄了拄铃杖,接着道:“太子殿下被妖祟上身,妖气缠魄,需以火焚之,原先的太子殿下方能回来!”
  铃声入耳,睿宗一双浑浊的、蒙着灰翳的眼突然暴睁,“朕看见了……东南方……朕看见了……满天的妖气!”
  睿宗顿了顿,枯瘦的手指直指杨惜,“是你……”
  “将他拖下去,”睿宗的两眼忽然变得空洞,明显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心神,“交由…江宁…全权处置…”
  “太子萧成亭,大逆不道,以巫蛊压胜之术咒诅陛下!”江宁高举手中的桐偶,声音因兴奋而显得格外尖利,“即刻押往诏狱,听候陛下发落。”
  杨惜被羽林卫架出殿门时,最后望见的是江宁隐没入门后黑暗的半张脸,他眼中淬满了怨毒的恨意,看得杨惜有些心惊。
  -
  诏狱里的时光实在难熬,杨惜倚在干稻草堆旁,望着自壁上铁窗倾泻进来的清寒月光。
  两日前的那场荒唐闹剧之后,他被剥去冠服,只着一身素白单衣关在诏狱中,手脚俱被铁链系束,磨出了红痕。
  杨惜那日在养心殿见睿宗那副模样,明白睿宗是被妖巫控制了心神,那妖巫说自己是“妖祟”,并不是因为他看出自己不是原主,纯粹是顺着江宁的心意说,想将自己烧死泄愤而已。
  这两人将栽赃陷害做得行云流水,定是蓄谋已久了,杨惜实在好奇这他们到底还想做什么,他们却迟迟没有现身。
  诏狱中既无人前来审问杨惜,也并未对他用刑,仿佛整个朝廷都忘了还有个太子下了狱。
  直到,这日下午,诏狱内的一个狱卫引着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来到关押杨惜的牢房内。
  杨惜听见动响,当即睁开眼,身体紧绷,摆出警戒防备的姿势。
  那狱卫打开牢门,将两个斗篷人引进,然后朝其中一个道:
  “仆射大人,下官最多只能给您两柱香的时间。”
  “足矣,多谢。”
  谢韫取下沾雪的斗篷,朝这狱卫点了点头,温和一笑。
  两人说话时,跟在谢韫身后的那个斗篷人毫无等他们说完话的耐心,径直掠过了他们,朝杨惜奔去。
  “哥哥……”
  萧鸿雪蹲下身凑到杨惜身前,头上的斗篷在动作间滑落。
  杨惜望着斗篷下这张如霜似雪的脸,有些发怔,蠕动着微微开裂的唇道,“阿雉?”
  萧鸿雪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杨惜的手捧起,看着他白皙手腕上被锁链磨出的红痕,脸上是藏不住的阴鸷神情。
  “哥哥……痛不痛?”
  萧鸿雪见昔日养尊处优的杨惜如今一副苍白狼狈的模样,只觉一阵气血上涌,眼前满是血气。他将杨惜紧紧地揽入怀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感觉到怀中之人在微微发抖,杨惜心软得不行,抬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柔声哄道,“是看着唬人,其实不痛的,诏狱里是黑了点、冷了点,但他们不曾苛待我。”
  送走狱卫后,谢韫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紧紧相拥的两人,出声道:“这两日可把璞…世子殿下急疯了,若非臣极力劝阻,只怕他在朝堂之上便要拔剑将江宁砍了。”
  杨惜听了这话,低头看着将脸埋在自己颈窝轻轻啜泣的萧鸿雪,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轻轻撩开萧鸿雪额前的发丝,吻了下萧鸿雪的额头。
  然后,杨惜一边任由萧鸿雪将自己的手捉起亲昵地蹭,一边抬头看着谢韫道:“这些时日,我在诏狱一直相安无事,是仆射和雪儿一直在为我奔走的缘故吧?”
  谢韫微微颔首,“殿下聪慧。于公,殿下是大燕的储君,于私……殿下是璞儿的心尖挚爱,殿下被奸人栽赃毁谤,臣等岂能坐视不理?”
  “日前臣联合几位官员在朝堂之上斥问江宁,这巫蛊案事发蹊跷,疑点重重,待真相查明前,不可对太子殿下妄作处置。”
  “陛下近日在朝堂上的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臣猜测他是被妖巫檀乌以诊病的借口控制了心神。”
  “殿下您此前因丰乐乡案与江宁结怨,这檀乌多半就是江宁安排进宫的,两人背地里早已勾结,所谓的‘巫蛊’、‘妖祟上身’之说,无非是他们报复殿下的手段罢了。”
  “殿下贵为储君,怎可成为任他们宰割的俎上鱼肉?”
  “依臣看来,等再过些时日,若陛下一直没有醒转,殿下可直接对外宣称,江宁指使妖巫檀乌欺骗君主,陛下是为奸人所逼,将您关进诏狱。而您可奉衣带诏讨贼,封锁京城,陈兵备战,行权斩决妖巫和奸人……”
  谢韫的声音极轻,却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冷厉意味。
  杨惜还未回答,便听见萧鸿雪在自己耳边轻声道:
  “我要杀了他们。”
  萧鸿雪的手指轻轻攥着杨惜的肩头,两眼通红,声音发冷。
  杨惜听了这话,略怔一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柔软的后脑,算作安抚,动作间,绑在他腕上的铁链发出细碎清脆的鸣响。
  萧鸿雪不言不语,目光扫过杨惜因被锁链捆缚而显得分外纤白脆弱的手腕和脚踝,眸中暗色愈深。
  眼前这个人,被铁链锁住手脚,关在一方暗无天日的金室中,满身旖旎欲痕,眼中只有自己的样子……只是想想,便让萧鸿雪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和颤栗。
  如果可以,他也想这样,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他会在囚室内堆满金银奇珍,让这个人寝枕于其上,自己将他按在满地丝帛华缎上与他欢爱时,锁链会在这人手脚上磨出艷红的痕迹……
  很快,萧鸿雪摇摇头,为方才自己脑海中一瞬闪过的阴暗念头感到羞愧。
  他会生气的,他会不高兴的,萧鸿雪……
  你希望看见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冰冷和厌恶两种情绪吗?
  你舍不得的。
  萧鸿雪在心中默念。
  “时辰差不多了,”谢韫看着萧鸿雪的背影,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然后,他转头看向杨惜,“殿下不必忧心,您是谢家认定的君,臣必然竭尽所能,救您出来。”
  “方才那位狱卫与谢家有些关联,后面臣会借他传递消息,殿下如有其它需要,尽情吩咐就是。”
  杨惜颔首道谢。
  萧鸿雪又和杨惜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吻杨惜有些干裂的唇,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仔仔细细地披在杨惜身上,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
  他离去时步子走得极缓,眸光一直落在杨惜身上。
  “没事的。”杨惜支起身,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
  谢韫和萧鸿雪走出诏狱后,外面雪势渐大,回想起方才狱中所见,萧鸿雪脸上的神情阴晦至极,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剑柄。
  “璞儿,”谢韫将伞往萧鸿雪那边偏了偏,转脸看了他一眼,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时,萧鸿雪忽冷声回复道:“我是萧鸿雪。”
  谢韫听了这话,轻笑一声。
  “世子殿下谨慎多思,这是好事。不过,有些事情,并非你不承认,便能轻易更改的。”
  “譬如……亲缘。”
  “世子身负昭王外室子的名头,体内流着的,却是谢家的血。”
  “……亲、缘?”
  萧鸿雪细细吟啄着这两个字,眼中满是讥讽的笑意。
  “这是世上最可笑、最轻贱的东西。”
  “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两个人,凉州的义母和…哥哥,都同我没有什么亲缘。”
  萧鸿雪提起这两个人时,面上难得露出了温暖柔软的神情。
  谢韫听了这话,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望着萧鸿雪袖口处隐隐露出的陈年伤痕,将手覆上萧鸿雪肩头,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我们,但是……你是谢家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两人一前一后同行了一会儿,谢韫突然回头,见萧鸿雪正望着漫天飞雪发呆,唇角勾起一抹笑,道:
  “璞儿,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看见太子殿下被人陷害关进诏狱,又或者更往前一些,你见他被迫成婚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难过、气愤,却又无能为力?”
  萧鸿雪听了这话,眯起眼,不言不语地盯着谢韫。
  “你……想不想拥有护他周全,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能力?”
  “其实有些事,由你来做,比他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