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是那实在是太久远了,阿绣发现自己怎么想都想不起娘的脸,也想不起那蒸米糕的味道是淡还是甜了。
  阿绣凄然地牵动唇角,僵白的手臂缓缓垂下……
  *
  “你是说,你有法子治好我母亲的病?”
  宁国侯世子贺萦怀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着面前这个头戴白色幕篱的青年。
  “是的,世子殿下。”青年不卑不亢地回道。
  “呵……小江湖郎中,你可知,圣上已派了誉满长安的张逸之太医住我宁国侯府中,为我母亲诊治?”
  贺萦怀见他一幅信誓旦旦的模样,饶有兴致地朝他走近了几步。
  “知道,”青年丝毫没有畏怯之色,依然如一棵秀气的雪松般,站得挺拔,“他治不好。”
  “那么,既然是连御医都治不好的怪病,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贺萦怀在青年身前停步,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观察着这青年。
  “回世子殿下,小人的母亲也……”青年话未讲完,眼前寒光一闪——贺萦怀迅捷地拔剑出鞘,挑开了他的幕篱。
  幕篱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睫长唇红,脸廓被日光晕染得无比柔和,贺萦怀怔了怔。
  “小人的母亲也曾患过类似的怪病,已被小人治好。”青年没有半分闪躲,静静地看着贺萦怀的眼睛,把话讲完了。
  “哦,那青天白日的,你一个男子为何要戴幕篱出行?”
  真没礼貌。当然是因为这张刚画好的皮接触到阳光就会过敏,很痒很痛的啊。
  杨惜故作慌乱地捂着脸,低下头捡起被挑落在地的幕篱,像被戳中了伤心事一般,声音细弱。
  “回殿下,因为小人长得见不得人,小人自卑啊!”
  “小人相貌丑陋无盐,不仅遭未婚妻退婚,连想考科举进仕也被上官挑拣嫌弃,年年落选。”
  “世子天人之姿,气宇轩昂,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啊……”
  杨惜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有板有眼的,还不忘拍一下马屁。
  贺萦怀挑了挑长眉,侧身让他进府。
  “……行了,进来吧。若本世子发现你是来招摇撞骗的,落地的就不只是你的幕篱了。”
  *
  不知是多久以后,蜷缩在一堆湿腐稻草上的、被飞蝇环绕着的“阿绣”突然又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被大片的青翳覆盖了瞳孔的,结满了如蛛网般细密的线纹的眼睛。
  “阿绣”七窍流血,整张脸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粉色脓疱,没有一处完好的肤皮,极为狰狞恐怖。
  她呜呜地张着嘴,露出鲨齿般尖长锋利的两排牙,喉咙中一卡一卡的,发出野兽般的闷沉嘶吼。
  用那碧色的、朝外溢着血的眼睛环顾了周围后,“阿绣”突然速度极快地冲到面前那道门前,用头朝门一下又一下地大力撞去。
  即使整张脸都已撞得血肉模糊,掉下几块粘着血丝与细蛆的皮肉,她仍丝毫不觉得疼痛似的,机械重复着这个动作。
  门外的铁锁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颤着……
  第4章 因果
  “侯爷,卑职是圣上钦点来为夫人诊疗的……可您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张逸之刚挎着药箱走进宁国侯夫人院中,就看见一个头戴幕篱的青年正淡定自若地指挥着府内的侍女和仆役处理药材、熬煮汤药。
  反应过来自己被越俎代庖后,张逸之的脸色当场就垮下来了,他很是愠怒,转身质问身侧的宁国侯贺钦。
  贺钦也不恼,笑着捋了捋胡须,解释道:“未提前知会张先生是本侯的不是,先生勿怪。”
  “这位杨小友昨日登门,说是来给内子进献药方的,本侯一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连您这样的圣手都说内子的病症实在奇怪,要正式诊断和施方疗愈都还须花上一阵子。”
  “但杨小友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母亲和内子曾患过相似的病症,只要让他给内子搭个脉确认一下,他立马就能将药方献上。如有半句戏言,他愿将人头留在宁国侯府。”
  “本侯见他如此笃定,就将信将疑地让他隔着屏风给内子丝诊了一番。谁知他此前分明从未见过内子,除了说准她舌苦咳血外,竟然还说准了她夜间总是发低热,凌晨时又褪去。”
  “这可是只有贴身守夜伺候内子的侍女才知晓的内情啊!”
  “想来这位小友所言非虚,他手上真的有能将内子医好的药方。于是本侯就派府里的丫头和杂役随他去取药煎药,先给内子试用了一副。谁知当晚内子就难得地一夜安枕,不见咳血了……”
  “这位小友虽看着其貌不扬了些,但是是有些真本事的。”
  张逸之看着满面笑意的贺钦和一旁谈笑忙碌的众人,想到自己接下圣旨后为这宁国侯夫人的怪症遍翻医书、焦头烂额的数个日夜。
  他甚至连自己悄悄豢养在太医署地下的药人都运来了,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给截了功?
  张逸之听着一旁的欢声笑语,只觉无比刺耳,心中窜起了火气。
  他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挖苦道:“侯爷,卑职看您也真是病急啊……乱投医了。”
  “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里别野郎中,耍弄小伎俩,进献了一些只治标不治本的土偏方,您居然还真的将他奉为座上宾?”
  贺钦闻言蹙起了眉头。
  自己到底是一方公侯,张逸之这话讲得过于尖酸刻薄了,不仅讽刺了杨小友,还有挖苦自己没有眼力,轻易就受人蒙骗的意味,丝毫不留情面。
  但他心想这张逸之毕竟是圣上钦派的,傲气些也正常,且自己此举确实是有些拂了人太医的面子……贺钦只得朝张逸之歉意地笑了笑。
  “张先生提醒的是,此举确实欠妥,但本侯这也是没办法了。内子白日咳血,晚间又时时发低热,已经数日难寐,形容枯槁。”
  “她时常抓着本侯的手喊疼,身为人夫,本侯实在不忍见她受病痛折磨啊……”
  “所以就连等卑职研究解方的一段时日都等不得了,有什么狗皮膏药凑上来就先胡乱贴上再说?”
  张逸之咄咄逼人地打断了贺钦的话,眯起眼看向那头戴幕篱的青年,故意提高音量喊道:
  “侯爷,卑职的医术到底够不够火候,想来也无须赘言了,京中多少达官贵人的疑难杂症都是卑职一手治好的。”
  “您可以不信任卑职,但想必您此前也带夫人看访过江南有名的医家,他们也皆对夫人的病症束手无策吧?”
  “可这位小友竟只给夫人丝诊了一回就能开出对症之方……若民间真有身怀这等卓绝医术之人,那卑职这二十年寒窗苦读的上千卷医书都俱是烂竹臭简,该付之一炬了!”
  “还有这卑职头上这顶太医署院判的乌纱,也一并交由这位杨小友取了去吧!”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当得起啊?小心把神医的高帽戴上,被沉劈了脖子!”
  幕篱下的杨惜正低头认真地筛滤着药渣,乍然被张逸之给吼了这么一嗓子,吓得手抖了抖,药汁自罐中溅出。
  他掏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溅到指隙中的药渍,转头望向张逸之。
  哇——好犀利、好尖锐的人身攻击,这位想必就是长安尸疫的始作俑者,绝命毒师张逸之吧!
  真是,这张逸之突然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了。
  杨惜扶了扶幕篱,仔细琢磨了一下刚才听见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哦,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比他这位正牌太医还先拿出治疗宁国侯夫人的药方,他这是觉得不但被抢了功,还被衬得很无能,所以破防了啊。
  杨惜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向张逸之和贺钦踱了过去。
  “见过侯爷,和……这位太医大人。”杨惜客客气气地拱手作礼。
  张逸之抱臂冷笑了一声,从头至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呵……青天白日还头戴幕篱,这副躲躲藏藏的做派,一看就是个形容猥琐的市井细民,毫无大家风范。”
  杨惜愣了愣,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逸之。
  他刚说我什么?猥……什么,猥琐?
  开玩笑,杨惜现在这张脸皮好歹是照着他在现世的模样画的,不说帅得天怒人怨,至少也还有点小帅吧?他上学时还收到过隔壁班班花的表白信呢。
  宫里看守很严,而且上下多少双眼盯着东宫,为了维持萧成亭这草包太子的人设不引人怀疑,杨惜费了一番功夫易容,还换上太监的衣冠才混出宫。
  他想着反正也没人认识他,索性直接用自己在现世的真脸和真名来行走江湖了。
  谁知他初次以真容示人,这杀千刀的张逸之,居然说他的脸长得很猥琐?
  谁问你了?
  他说自己长得不好看那叫自谦,张逸之这中登说他长得不好看那叫技不如人气急败坏!
  呵呵,罢了,本宫有气量,不与你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