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怎么不说话?困了吗?嗯时候也不早了,先睡吧。虞望輕輕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低声哼一支不知道名字、音律也很奇怪的曲子,文慎肚子上还黏糊着,本是不想睡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虞望轻轻晃悠的怀抱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心安和温暖,像故乡轻柔的水波,和煦的微风。
  他睡着后,虞望才继续帮他处理脚踝上的伤口,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包扎起来轻松很多,他手法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好了。
  他抱着人,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床褥,幫文慎拢了拢身前的衣襟,搂着他盖上被子,借着晦暗的月光看了他好一会儿,从发丝到額头,从眉毛到长睫,从鼻尖到唇瓣,耳朵、脸颊、小痣无处不漂亮,无处不可爱。待他睡熟后,才缓缓将人翻了个面儿,托着他受伤的腰胯,褪下他的亵裤,就像小时候每练六个时辰的箭就奖励自己晚上同阿慎一块儿沐浴嬉戏一样,他现在做了这么多事,也要得到奖励才行。
  虞望的怀抱太热了。
  文慎从小到大一直都有这样的困扰。
  只要是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天早上必然是被熱醒的,可恨的是这人还毫无所觉,总是把怀里人抱得死紧。
  文慎額边浮了一层细汗,几绺乌发湿湿地贴在红软的脸颊上,呵着熱气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好热,但他已经习惯了,所以对此心绪没什么波澜,只是腿根的酸麻疼涨让他不觉蹙了蹙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刺痛发痒的烧痕,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九岁时东厢那场大火,几乎将他的双腿烧得不成样子了,后来是虞望强迫他在榻上休养了整整一年,派人四处去寻了普天之下所有治烧伤的良药珍膏,每天细致地涂抹擦拭,又去学了按穴疏经的法子,每夜从校场回来,便帮他修养经脉。这些事情,虞望从不假以他人之手,对他来说,帮文慎擦药养伤,是比他骑马练箭更重要的事,必须要亲自去做。
  文慎想起那时,又怅然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虞望醒来。
  虞望背对着牢门,侧躺着将文慎抱在怀里,从牢门外根本看不见文慎的身影。只是他上半身的囚衣不见了,露出块垒分明、肌肉贲张的背脊,那深色背肌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长疤,仿佛群山间沉默的江流。
  他睁眼,眸中是尚未清明的嗜血的猩红。
  然而怀中温热柔软的身体很快将他拉回了现实,他的心跳很快平复下来,低头,亲了亲文慎香汗淋漓的前额。
  早。
  文慎终于得救一般,小声嚷嚷:放开我。
  不放。
  王八蛋!
  虞望安之若素,甚至有点想笑:嗯。
  待会儿谁来接你出去,你昨晚来之前安排妥当了没?
  文慎冷笑一声:谁说我要出去了,我不出去。
  虞望脸上笑意淡了,稍微松了点力道,撤身看他:你怎么想的?你不是才加封江南王?在这里待着皇帝不怀疑你?再说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没办法好好养伤,别闹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文慎不说话了,低头闷着脸盯着他腹肌上的疤痕看,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往常这时候虞望总是忍不住哄他,但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样。
  自我回京之后,你的行事风格我总看不太明晰,很多事有没有你的手笔,我也不能完全确定。虞望很少和他这样公事公办地交谈,文慎虽然自己很喜欢拿两人的身份来故作疏远,但却很讨厌虞望用这种不太熟稔的语气跟他说话。
  我做什么事,我自己清楚就足够了,要你确定做什么?难道我说话做事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不是经过我的同意。虞望知道他又在故意曲解他的话,于是屈指用力地弹了弹他的眉心,弹完后又情不自禁地揉了揉,只是让我心里有个底,否则我会很担心你。
  不需要担心。
  虞望气笑了,可是又想起他昨晚很乖很软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又被浇灭大半,他连说了两句好,最终还是没舍得对他发火。
  文府闭门谢客,文道衡在风头最盛时选择居家不出,而不去联络与世家权贵的感情,实在是一桩怪事,连太子殿下召他两次,他也只派人回信称病。
  直到第七日,朝中几个大臣联名上书,奏请依大夏律法,将虞望革职流放,文慎才身着广袖澜袍出现在朝堂之上,乌木冠簪佩以七旒青玉珠,冠侧垂下两条金丝流苏,清贵雅致,冷如寒潭。
  昔日同僚莫不尊称一声江南王。
  第46章 孺慕
  文慎立于殿中, 广袖垂落如云,腰间玉带冷光流转,那颗朴素的、小巧的青梅核, 依旧安静地垂在他的腰侧。
  他并未急着开口, 而是先向御座行了一礼,隨后宣帝身边的德容公公便为他设座, 太子居左, 他居右,二人相邻而坐, 师生情深,如今又添了宗亲关系,太子劉珉眼神中的倾慕几乎要淌溢而出, 唯文慎浑然不觉。
  林大人。他声音清泠,如冰泉击玉,奏折上说虞望擅殺重臣,目无王法,可对?
  此话一出,虞党的众多武将皆愤然看向林鶴。林家和虞家乃是世交,林鶴和虞望也是多年交好的情分, 不曾想此人竟如此见风使舵, 大局还未明朗,就开始向皇帝摇尾巴表忠心了。
  林鹤!你他娘的要不要脸?虞家世代忠良滿门忠烈,也是你这无知鼠辈能够妄议的?鲤牧义愤填膺, 恨不得撕烂林鹤这张嘴脸。
  鲤校尉。文慎及时喝止了他。
  文道衡!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介南蛮,居然也敢染指虞家的兵权!鲤牧没说话,反而是另外一个跟隨虞望北征的将軍早就看文慎这个生不出孩子的男妻不顺眼,终于逮着个由头骂他。
  文慎心中叹息, 果然下一瞬,宣帝便冷笑起来,太子见状,乃怒而加责:谁给你的胆子,竟道是虞家的兵权!来人,拖出去斩了!
  鲤牧:太子殿下!
  文慎淡然道:殿下,此事不急,待虞望的罪刑定下来,讓他们主仆二人一同上路也不迟。
  太子劉珉看他如此厌恶虞望,心生一股隐秘的欣喜,又有些担心他说话过直,得罪虞党,畢竟虞家树大根深,虽一时动摇,可未必会衰减多少,便起身为他挡住群臣的怒視:兹事体大,还未有定论,先生不必心急。来人,暂将何如霖押入诏獄,听凭发落。
  禁軍统领林鹤沉默许久,眉心两道深深的皱痕,一直盯着文慎,本来还以为他再怎么也会帮虞望求求情,哪怕装装样子,也总算像个人样,可现在看来,这个人就是无心无情,根本算不得人。
  他替虞望感到不值。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资格指责虞望殺害郗曜,文慎除外。
  甫一听到虞望因杀郗曜入獄的消息时,他就有预感,此事跟文慎一定脱不了干系。虞望那么隐忍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情?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一切都是文慎为了争权夺势设的一个局,否则他怎么可能突然就和郗曜频频往来,被关进九重地牢之后又怎么可能爬得上来,还故意带着一身重伤出现在虞望面前?
  文慎利用了虞望对他的感情,激怒他杀了郗曜。文慎这个阴毒小人,一辈子都在吸虞望的血,虞望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倒霉,还不如远走他乡,寻得个清净之地,另娶一个女子,生儿育女,坐享齐人之福,也算是逃脱了虞家世代将侯战死沙场的宿命。
  林鹤道:陛下明鉴。镇北侯虞望当街斩杀绥西南侯世子,本是大逆不道之举,麾下将领亦大言不惭,御前失仪,口出狂言,非革职流放不足以平众怒。
  语罢,他还是忍不住呛了文慎一句:然而,江南王殿下在此事中,也未必就坦坦荡荡。
  文慎就等他这句,唇角微扬,又輕輕压住,只稍微露了点皓白的齿尖,看着像只狡黠的野狐:林大人这是在指责本王被郗衡光所囚?郗衡光善用香药,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本王一时不备,中了他的毒计,被囚于地牢中饱受凌虐,丢了半条命才逃出来,何错之有?
  一位年輕将领顺势便说:依王爷所说,那便是郗曜罔顾大夏律法、私囚朝廷重臣在先,若不是侯爷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你与侯爷本是夫妻,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有竹马之谊,侯爷对你一往情深,对那凶手焉能不恨!一怒之下替天行道,亦无可厚非!
  文慎瞥了眼站出来据理力争的那位虞党武将,一个年轻的将军,看着只有十八九岁,被塞北的烈日晒得黝黑,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说话不卑不亢,有情有义,是个值得提拔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