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僵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凝固了,耳边只剩下王姨带着哭腔的叙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阿兹海默……爷爷?
  那个曾经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河边摸鱼捞虾、用树枝教他在沙地上写字的爷爷?
  那个精神矍铄、眼神锐利、走路带风的倔强老头,要不记得他了?
  ◇第83章
  这几年,顾轻时常冒出带着沈瑜回去看爷爷的念头,可始终没能迈出那一步。
  那个把尊严和骄傲看得比命还重的老人,当年指着他鼻子,气得浑身发抖,怒吼着喊他滚出去。
  宁愿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镇上,从此与他断绝关系。
  几年不肯相见的爷爷竟然会得了阿兹海默症?
  “小顾?小顾?你在听吗?”王姨焦急的呼唤把他从震惊和混乱的思绪中勉强拉回一丝清明。
  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又干又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
  “王姨,爷爷他怎么会……医生怎么说?爷爷他身体一向健朗,记忆力也很好……”
  “唉呀!千真万确啊!”王姨急急地打断他,“你爷爷那个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不肯上医院,有点不舒服就硬扛着。这次是他在外面锻炼,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就走到交管所去啦!”
  “人家工作人员问他来干什么,他……他半天也说不清楚,眼神都是懵的!后来警察同志看他不对劲给送医院去了,又联系到我……这都不是第一次了!”提起来王姨至今都有些后怕。
  “前几次他迷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后来我就在他衣服口袋里缝了写着我电话的布条,你说这要是出点什么,唉!”
  她说完,又赶紧补充:“医生说这病啊,就是记性越来越差,慢慢……什么都忘了!你看要不要回来一趟……”
  后面那句顾轻没怎么听了,他重复了一遍:“交管所……”三个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啊,交管所离得老远了,也不知道你爷爷一个人怎么过去的,他又不开车去哪里干什么?”
  苦涩的滋味瞬间弥漫心头,顾轻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去交管所。
  那个地方是他们之间一道最深最痛的裂痕,他以为爷爷这些年已经走出来了。如今爷爷迷失的地方,偏偏是交管所……这冥冥之中的巧合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沉的痛楚:“王姨,爷爷现在在哪个医院?”
  “在市二医院。小顾啊,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就是记性不好,以后我多留心看着。”王姨还在试图宽慰他。
  “我马上回去。”顾轻的声音异常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下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挂断电话,看着桌上那碗早已糊成一团、热气散尽的泡面,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草草收拾完厨房,转身进了卧室。
  翻出行李箱,胡乱塞了几件换洗衣物,他动作机械而迅速,大脑却一片混乱。
  直到坐上凌晨飞往家乡的航班,引擎的轰鸣声震动着耳膜,心仍无法平静下来。
  他靠在冰冷的舷窗,窗外是漆黑一片的云海,紧绷的神经在巨大的疲惫和冲击下,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理智稍稍回笼,才想起应该告诉沈瑜一声。
  拿出手机,屏幕显示无信号,他颓然地放下手,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
  脑海中,慈祥笑着带他抓螃蟹的爷爷,和那个指着他怒骂“滚出去”的爷爷,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不断交替在他耳边说话。
  在这混乱痛苦的记忆碎片里,沈瑜这几天的不对劲,他口中那场“朋友聚会”,也时不时地跳出来搅动着本就纷乱的心绪。
  他想着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给沈瑜打个电话,免得沈瑜回去见不到人着急。
  飞机落地时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空气,而是一场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淋得透湿,寒意刺骨。
  半夜的出租车服务态度说不上好,他狼狈地拖着行李,临时找了家机场附近的酒店换下湿衣服。
  湿冷的感觉尚未褪去,又急匆匆赶去二医院。
  窗外雨幕重重,车内压抑沉闷。在窗外模糊的霓虹光影里,顾轻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身心俱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脸上皱纹深刻得让顾轻几乎认不出这是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爷爷,两鬓已是霜雪般的苍白,曾经的运动健将如今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细数下来,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那个冰冷的深夜。
  他硬着头皮回家,为了拿走那笔绝不能动用的钱——那是他和爷爷早年的约定。
  可他需要用它,去填补沈瑜创业路上一个足以压垮他们的巨大窟窿。
  他向爷爷讲清了来龙去脉,几乎是恳求,可爷爷那双固执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愤怒,坚决不同意。
  压抑多年的情绪瞬间爆发,激烈的争吵撕裂了夜的寂静,深埋心底的怨怼赤裸裸地摊开。
  最后,顾轻还是攥着那张沉甸甸的银行卡走了。老人站在楼梯口,对着他决绝的背影嘶吼:“滚!以后别回来了!我死那天,也不想在棺材边上看见你!”
  旁人大约无法理解爷爷近乎残酷的坚持,但顾轻懂,他太懂那份承诺,太懂那张卡里承载的尊严。
  可他别无选择,资金链断裂,意味着沈瑜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恋人没日没夜地喝酒应酬,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喝到胃出血被送进医院,醒来后只能拉着他的衣袖,无声地流泪。
  他违背了自己亲手立下的原则,这份沉重的愧疚,也是他这些年始终不敢拨通爷爷电话的原因之一。
  病床上的老人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枯瘦的手不知何时又伸到了被子外面。
  顾轻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那冰凉的手轻轻放回暖和的被子里,动作轻柔得像生怕打碎这场梦。
  他转向一旁略显局促的王姨,声音压得很低:“王姨,爷爷……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些症状的?”
  电话里的王姨是竹筒倒豆子,现在面对面,反而支支吾吾起来。顾轻给她的报酬不菲,只需她偶尔去看看爷爷,并非贴身照顾。此刻她眼神躲闪,带着点心虚。
  顾轻见状放缓了语气,带着疲惫的安抚:“王姨,我没有怪您的意思。您能帮着照看爷爷,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哎哟,你这孩子,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啥!”王姨立刻摆手,声音也压低了些,“姨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打拼不容易!你爷爷也是……前几次他清醒点的时候,我都劝他给你打个电话,可这老头子倔得像头驴!说什么怕耽误你工作,又说……说你心里可能还怨着他呢!”
  “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那么多怨啊恨的!后来我估计是说得多了,他干脆不理人了,整天就坐在院子里发呆,棋也不下了,话也少了……”
  王姨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床头柜上的杂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们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床上浅眠的老人。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转亮,走廊里开始传来早起走动和推车经过的声响。
  顾轻的目光胶着在爷爷手背上那片刺眼的淤痕上,不知是磕碰还是输液留下的。
  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爷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去问问医生具体情况。爷爷要是醒了……先别告诉他我来过。”
  “……如果他还记得我的话。”最后这句轻得如同叹息,他的唇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从护士站得知主治医生还没上班,顾轻走到楼下,点燃了一支烟,清冷的空气和尼古丁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心绪。
  再回到楼上时,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队,穿过那片弥漫着绝望与麻木气息的重症病房区域,他走到了相对冷清的老年病区走廊。
  这里安静得近乎死寂,只有偶尔几声苍老的咳嗽。他又忍不住去摸烟盒,指尖却先碰到了手机。
  屏幕亮起,沈瑜的头像旁依旧没有新消息,看来昨晚的朋友聚会确实没少喝。
  顾轻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打下一行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尽头爷爷的病房。最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宁宁,醒了回个电话,有事情跟你说。
  ——很重要的事。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沈瑜来见见爷爷,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聊天页面依旧沉寂,顾轻刚把手机揣回兜里,准备再去病房门口守着,一个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轻?!!”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快步朝他走来,脸上满是惊喜:“真是你啊,刚才在那边看着眼熟,差点没敢认!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