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我本可以和我的小堂弟一样……我和他那样像,怎么就走到如今这样南辕北辙的对立地步了呢?”他带着一点自我鄙夷的讥讽,“若无玄衣,他比我好到哪里?若无你们,我比世人又恶在哪里?”
  皇帝喉间一滞,他是要辩驳的,当年派下民间寻找太子的私兵无数,动用多方力量,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萧悯的恨不是无名的,可是似乎错了那么一点方向。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他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张愈……”
  “是,是张愈。”萧悯凉薄地瞧着他,“先皇后留在前朝最忠诚的、连圣人也不知晓的一枚暗棋。或许刘成山是圣人一早便防备着的,因他本就是先皇后的人,可张愈却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就连我也不曾想过,更何况圣人呢?”
  皇帝眸子泛起了垂死的憎恶和恨意,“贱人,贱人!”
  萧悯终于直起身,他用脚踢着皇帝的肩膀,将他翻了一个面,让他正面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揭开饕餮香炉,往里面添了一味褐黄色的香料。
  “恐怕要叫圣人失望了。”他道,“我并非通奸私生之子,我依旧冠着齐元氏的姓。”
  那褐黄色的香料融化,一圈圈飞旋而上的烟雾从孔洞里蒸出来,蒸出了一个个眼珠子似的烟圈。
  “待得印玺找回,清肃不必要的毒瘤,我自当为父皇重塑一个齐元盛世。”
  萧悯在那样的烟云里退步而出。他给足了皇帝足够的尊爱,这样的孝心简直要将他自己感动。
  ***
  金銮大殿成了死人堆,偏殿隔开的几个屋子分批羁押着被萧悯囚禁的诸官女眷。
  因为陈翛身份的不同,早早便有人为他脚上缚了铁链。张愈沉默地站在武侯堆里,阴恻恻的半张脸晦暗不明。
  “他就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孩子。张公再这么溺爱着,迟早会害死他。”
  张愈闻声看去,却瞧见陈翛镇定坐于偏殿一角,他冷笑一声:“玄衣且顾好自身罢,你还真指望着李家的人能靠着那么一点游散兵力打进金銮殿?”
  陈翛迎着他的目光,不惧不畏:“不过一条命罢了,押在他身上我觉得值当。赌了一辈子人命官司,我还怕输这一回么?”张愈冷嗤一声:“只可惜,你是等不到见他的。便是这诸官不死,最该杀的人也只会是你。”
  “那我也算是全了颜面。”
  张愈忽然沉默了,他游离旁观在这齐王朝中多年,见多了党派倾轧。放眼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为官做宰的奇才,若就这么一朝陨落,说不可惜实在是有昧本心。
  这场元李两家之间纠葛不断的恩怨原本与陈翛并没有多大关系,他本可以抽身事外冷眼旁观;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做好他三相之首的位置。
  本该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却偏偏在半途上追着光而去,舍弃了手里该有的筹码。
  张愈忽然产生了一种很难言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都被扭曲了。
  爱而不得的人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变成妖怪的鬼却又想要弃了邪道重回正途。如此循环往复,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陈翛动了动脚踝,锁链发出一阵声响。他说:“我想见一见家中小妹。且算我临去前的最后一面,毕竟值得我惦念的人不算太多。”
  张愈深深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撩着帘子进来的刘成山紧紧蹙眉,压着声音在张愈耳边复述了一遍偏殿中所见。那皇帝死相狰狞,暴睁着一双枯槁眼球,迟迟不肯闭目。
  “谁叫他这么做的!”张愈动了些气,“印玺之事尚未探出全貌,他竟……”余下的话也是顾忌着在场之人没有说出来。
  陈翛早先预言的那句话此刻无声契合上,让张愈忍不住皱眉。
  刘成山复又瞧了一眼端坐于青石阶上的玄衣相。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狱下囚的身份。
  他压低了些声音:“那边方才传来消息,说是那人胎心不正,已经见红,眼瞧着是不行了。”
  这些带着腥血气的话张愈很是厌恶,仿佛孕妇生产之事很能脏了他的耳朵。他瞧了一眼陈翛,良久才道:“她终归是活不了的,你肯见她便去见。”
  陈翛面上没什么神情,可是手中指骨却攥紧了。
  ***
  自上回大魇咯血后,陈怀愉便被移到了一间狭窄封闭的屋子。小而窄的窗子连光都是奢望,更不要说什么活人气。
  起先她还会挣扎抗议一番,可到后来就渐渐绝了念想,一股郁结在心里的怨气梗在心间上下不得,啃噬的她夜夜惊梦难眠,身上那件衣裳几乎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渍黏附在身上。
  直到产婆来了,她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胎动的。旁的人生产大概是又哭又喊的,可是她一点儿都没力气,只能睁着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瞧着那扇破旧的铁窗。
  瞧到眼睛发涩发疼。
  有人在她的肚子上按来按去,推着一块沉重的肉块出去。那或许是个生命,但是具体是什么已经没有和她多大关系了。
  她静静地麻木地等着死亡的降临,连抗争都没有一下。直到、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枯瘦的手指。
  她歪着头去看,早就哭干了的眼眶忽然就又酸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委屈什么的,可是她那样想哭。
  她泣不成声:“九哥……”
  我好害怕。
  陈翛平生除了李棣之外极少与人有肌肤相触,可这回他却除下了冰冷的手套,拿他丑陋的手掌握着小妹妹的手。
  他擦着她面颊上的眼泪,拨去她面颊上黏湿的发丝。他对她失望过无数次,可是瞧见自五岁起便捧在手心里护着的、直至十七岁离开他的妹妹被折磨成这样,他还能记恨她什么?
  他沉默着握着她的手,满室的腥血气太重,重到他的心也溺死在里面了。
  他说:“九哥陪着你。”他平生不肯骗人骗己,可是这回却说了假话,“小十六,我带你回家。”
  陈怀愉视线一片模糊,她多想起来抱着他,可是她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陈翛那句话说的她羞愧难当,将她打进了更深一层的心魔地狱。
  她开口,积在喉咙里的血顺着唇角淌了出来,黏在脖颈上。
  “我知道你带我走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人。我不叫小空,九哥,我不是小空……”她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弱,“我好怕有一天你找到那个小空之后就不会再要我了。她们都瞧我不起,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就想找个真正为着我、喜欢我的人,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无穷尽地在你那儿偷着不属于我的爱……”
  “我哪里配呢?”
  “我这样害你至险境,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陈翛握着她的指尖,那儿太凉了。女孩子的指骨又柔又软,本该拿来簪花描眉,而不是任由它失了温度。
  他心中竟然泛起了异常酸涩的感觉,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对她说那两个字。后来再多的温情也弥补不了那两个字带来的误会。
  一步错,步步错,尽是冤孽。
  “十六不是别人的影子,你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是这个郦安里、那个陈家中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能够付出亲情的人。
  他从未得到过亲情,所以没有人教他怎么做才更好。他只能用自己贫瘠的想象,预备着一点点将她养成郦安中最快乐的小姑娘。
  要什么,就给什么。
  陈怀愉痴痴望着陈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九哥,你出去吧。”
  走出这孤城,走出这郦安,走出这皇权倾轧的地狱。
  有小娃娃的哭声响了起来,产婆颤着声说了句弄璋之喜。这个男娃娃喝着母亲的血落地,在父亲不要他活的情况下依旧哭出了嘹亮的第一声。
  陈翛忽然面颊上一凉。
  他自褪下了云鹤玄衣外袍,轻轻包裹住这个齐元家第一个天子嫡孙。
  第100章 棠棣
  近二十年未闻的国音再次被奏响, 古早时期禁封的曾侯乙编钟重现天下,如此乱世, 金銮殿却靡靡之音不断,可想而知里头的人是有多么肆意妄为。
  血在往下滴落。
  杀卷了刃的环首刀在地上堪堪擦过,握着它的主人一步步沿着高梯而上。
  大门是敞开的, 两列具服而立的武侯冷目瞧着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李棣慢慢瞧清了大殿中央的人。
  青衫状元郎执着细长的青铜木槌, 长短不一的甬钟依次排列系在桐木上,错金篆体铭文盘踞在古朴的器身之上。
  便是不穿蟒袍,他也是太子。
  不遮不掩,不怒则威,不叫人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弱点, 这才是天子。有人是生来便当帝王的,譬如这冠着萧姓的真太子,也有研学不成、反出丑态的, 譬如明宁先帝。
  被击奏的国音择的是诗经里头的词, 曲名为棠棣, 是血脉根系相连的天地馈赠。这北齐的第一国音, 是他名字的来源。昔日李家有嫡, 明宁先帝便一奏国音, 泽福于李家,赐那襁褓小儿一个“棣”, 当真是天大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