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李兴琛执笔,复述着李自的话给这位小公子听:“李家的绣衣卫一直下散在城北的坊间,大多都是没身家的。这些绣衣卫虽隶属于李家,可距上一次调任已有四十多年,很多人都已经衰亡,留下的也多是后代子弟。不过小公子不必太过忧心,我们手上有奴契,他们认令不认人,铜鱼符在手,他们便会听令。”他飞速地在郦安地图上圈画出城北坊间的绣衣卫藏身之所。
  李棣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点出关窍:“散的太开,无法即刻调任起来。”还不待李兴琛回答,他便皱了皱眉,“四十多年未曾操练,这些绣衣卫人数多少尚且不说,单就能力来看,或许并不算太好。”
  李兴琛叹了一口气,他放下笔,“是,也是出于这一点的考量,李相大人才久久不愿动这些绣衣卫。他们虽然会听令而动,但是毕竟生疏,人数上也不占优势。这确实是最难的,也是小公子要面对的最大困境。”
  他是李氏的嫡系,再没人比他更有资格操控这些绣衣卫了。可一旦人与权到了手,一个把控不好,不单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必定会引得整个郦安大乱。
  李棣也知厉害干系,他略略沉吟一番,沉声道:“明日敬灵毕,玄衣相在宫内与我们接头,届时四城封闭。”他点着地图上的荀雀门,“只要率先堵了这儿,四库的武侯便没了章法,他们来不及驰援,我们对上的人便少了大半。”他抬眼,看向李兴琛:“还需叔父先行下山为我集合绣衣卫,若我提返京,萧氏一党必会有所察觉。”
  李兴琛点头,自是不作反驳。他忐忑的地方始终还是玄衣相,“小公子当真信任陈相?毕竟......”余下的话他没说出来,毕竟此人劣迹斑斑,那诸多过往也不是作假。
  李棣垂了眼,幽幽灯火下,面上不见什么笑意,他罕见的认真:“此时此刻,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场太庙敬灵,是陈翛被逼到死角和李家的联合之举,端看陈翛不言不语,实际上已是腹背受敌;假太子成了萧悯的傀儡,已然在无形中架空了东朝的实权,蚕食了太子,对李家的威胁可想而知。
  这郦安瞧着风平浪静的,但心有沟壑的人都明白,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了。虎口抢食,且看谁的本事更大。
  尖锐的叫声划破寂夜,灯火下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狐疑。李兴琛瘸着腿,预备站起来出去看个分明,却被李棣按下了,“叔父莫动。”李兴琛也没争执,只默默卷了那些记载着机密的案卷。
  李棣撑臂推开屋门,泼墨一般的夜色里忽然就没了动静,先前那般的凄厉喊声像是他的幻觉。李棣背过身阖上了屋门,沿着狭窄的小道往太庙主殿的方向走去。
  冬夜里风很大,吹的古柏哗啦作响,他一身黑,融在夜里也看不分明。中夜无月,就在李棣行至拐角时,一个物件忽然撞到他怀里,他还未来得及吃惊,对方却像是被吓破了胆子。
  仔细一看,正是之前牵癞皮狗的青头皮小和尚。那小和尚显然是慌忙起床,一身衣料很是单薄,发青的嘴唇抖抖嗖嗖地打颤,口中直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敢看人。小和尚迅速垂了眼:“施主还未歇息?”
  李棣随意扯了两句自己夜起不寐的原由,他有意去引导小和尚的话:“小师傅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和尚一惊,忽然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一跺脚就溜了去,活像只滑溜溜的鱼。李棣瞧着他远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跟上了。
  太庙日夜都燃着灯火,因而李棣很快救瞧见了那小和尚的身影。大殿外站着好几个灰衣小和尚,一个个不大耐烦地跺着脚,双手拢在袖中,呼吸间喷发着细细的薄雾。端着灯的小和尚人还没到,就有个个头稍高的人上前一步拧了他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数落什么,小和尚被骂了也不敢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听训。
  几个和尚说道完了,这才肯放了他,只是走一步还要回三次头,挥舞着拳头朝那小和尚警示着。可怜兮兮的小和尚冻出了鼻涕,他迅速地用袖管擦了,这才老老实实地朝偏殿处那两间木屋走去。
  李棣瞧着那奇怪的木屋,忽然想起多日前曾隐约瞧见的人影,心下便知这木屋确实有古怪。
  第90章 豺舅
  小和尚拉开了第一间屋子的木门, 那些扰人的狗吠声又响了起来,他忙从怀里掏出肉干, 一并扔了进去,急得跺脚:“小祖宗们,不要叫唤了, 再惹出声响来, 我是要遭殃的。”那些撕咬和磨牙声,伴随着一阵阵抢食的低吼,在这样的黑夜里听得人鸡皮直窜,很不舒服。
  小和尚缓缓踱步走到了第二间木屋,这回他推开却很小心, 生怕惊了里面的人。木门打开,李棣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锁链声。细听下去, 似乎是有人在里间走动。小和尚左右环顾, 他蹲下身子, 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递到里面去了。
  一只没有血色的手伸出来接瓶子, 指甲上染了红,阴森森的惨白。
  小和尚压低了声音:“这是我找山下的小师傅托的, 太庙离京城远,能买到口脂很难的。你拿了这个之后,就不要再发疯了好不好。”说着说着他有些伤心, “我被分配来管了你,你只晓得闹,却不知道我替你挨了多少板子。我为着什么呢?我是来学经的,佛门还没踏进去一半,先没了命算怎么回事?”
  里头的锁链声响的更大,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之后。小和尚抹了一把脸:“好了好了,我晓得你不是疯子的。我不哭了,你好好待着吧,以后我要是成了大师傅,我一定会放你出去的。”
  许是顾忌着再多说下去会引人注目,小和尚踉跄踉跄站起身,两步并做一步迅速隐匿在黑暗里。
  李棣静静等了小和尚离开,这才朝那两间木屋走去。这回他留了心,刻意绕过拴着野狗的屋子,唯恐那些畜生见了生又要发狂。等他走到第二间木屋时,低头一看,屋外上了锁。他握着个头不小的盘花铜锁,心道这里面难道还关着什么洪水猛兽吗,这么个尺寸,都够栓一头牛了。
  他细细翻了面,想要看出什么破解之道,却不料,里头的锁链声又响了起来,李棣不敢动了,只握着那柄铜锁,屏住呼吸。
  木门上留了一道小窗,可从里头推开,大约只到李棣的颈间的高度。
  黑漆漆的夜里,李棣听到咔嚓咔嚓的推拉声,像撕扯头皮那样令人不适的声音。他瞬间就明白了,里头的“东西”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它会推窗子,显而见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冷风在他颈部卷着,屋子里头的明光透过窗子洒了出来。李棣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缓缓蹲下身看向小窗。
  什么都没有。
  小窗里头只有几张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木桌,一切都是木制的,上面盘踞着咬痕和抓痕。离的近了,似乎能闻着一些腥臭和腐臭味道,就像是好多年没有碰过的长毛食物散发出来的气味。
  就在他略略失望准备折返之时,一张惨白的面孔忽然凑了过来,五官尽数挤在小窗上,和他鼻尖只差毫厘。被这么突然地吓了一跳,饶是不信鬼神也难免心惊。李棣往后一退,那张惨白的鬼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唇上点了新鲜的口脂,颜色太过鲜艳,反而催生了些瘆人的意味。那人阴恻恻地转着一双黑眼睛,漏风一般地笑,咯吱咯吱的,似乎嘴巴里在啃吮着什么,很恶心的样子。
  惊悚的情绪平定后,李棣默默上前一步,并不畏惧。这回借着里头的光,他看清了此人的全貌。瘦削一张鹅蛋脸,眼睛大大的。身量不高,只到他的肩,若擦了这幅行头,底色或许不差。只是瞧着年纪,三十多岁的样子,已经不再年轻了。
  “你是谁?”李棣皱眉。
  那人嚯开嘴巴,嗤嗤地笑了,极力扭曲着一张面孔来吓人。但面前的人似乎不吃她的招,到后来她自个儿也没多大乐趣了,只悻悻坐回了木屋中的凳子上,一言不发地摆弄着那小僧递给她的口脂,确实带着点疯状。
  李棣还要说话,对方却斜睨了他一眼,“诨小子,你爹娘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去打听旁人的事吗?听多了秘密不怕烂耳朵?”她这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制高点上,借着年龄很看不起这类小辈,只当是个胡吃海喝的世家公子。
  李棣不再追问,只是瞧着她,缓缓道:“你手中的口脂是郦安新月铛里头的物件,那间铺子开了十多年,你是郦安人。”按理来说李棣本不会对这些东西上心,只是他之前在府中有几次瞧见外出采买的小丫鬟们笑着闹着说着新制的胭脂水粉,当头一个便是新月铛。不说贵贱,单说难买程度,一度引得几家姑娘骂街撕扯,闹的很是欢快,供人当笑话听。
  里头坐着的人怔怔笑了,一面残破的镜子挂在木墙上,她这么一抬眼,就瞧见了镜中的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细纹盘踞在眼角处,涂了最艳丽的胭脂也只是平添笑话。她冷冷笑了一声,这才看向小窗外的人:“你何苦来问我的事,我早死了,什么郦不郦安的,我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