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又摇了摇头,“有的时候,瞧着没心肺的畜生可要比人好多了,它们倒肯记着恩,念着情。”这话说的诸多感慨,讽刺了世间一众人,也连带了自己,说完他就笑了笑。
  李棣眸中神色一黯,他复又瞧了一眼这巍峨的太庙大殿,只觉得陈闷闷的,压得人喘不上来气。
  第88章 夜伴
  依着高僧的指点, 先进去拜谒的是太子。诸官鱼贯而入,李棣一个高个子杵在那儿, 门神似的,脸冷的像铁,元均瞧着心里发怵。
  自上回两人正儿八经撕破了脸, 元均一直心里打鼓, 回东宫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说气其实也不是气,更多的是恐惧,他生怕自己半夜里吃了冷刀子,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就这么心惊胆战的睁着眼睛歇了一夜,第二天日头出来了, 他心里也想明白了个大概。
  李家还不敢动他的。
  这个论断得到了萧悯的肯定,萧悯微微望他一眼,说:“太子不必忧心, 若是李家敢挑明了这层, 便是断了自己的生路。圣人难道能轻饶了他一族?这是两败俱伤的事情, 李相不会做的。”
  得了萧悯的定心丸, 元均将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了, 他是很信这个萧少保的。
  心里明白归明白, 但是见着真人又难免害怕,元均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其实心里早已焦灼难耐,只想快点结束这些仪式,趁早回他的东宫去。反倒是他身边的萧悯, 一张温柔面上沉静无波,里头压着层层叠叠的心事。
  元均跪的太久,方一起身没有站稳,他踉跄了一下,小内宦托他的臂膀,他就这么又瞧见了李棣,连带着站在左侧的陈翛也一并映入他的眼帘。
  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元均竟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相像,李棣就像只未绞爪牙的狼,身上带着那么点未褪的野性,陈翛则是已经沉淀下来的虎豹,这么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目光似乎能将他整个人吞吃了。
  元均眼睛有些花,萧悯却无声地自后方扶住了他的胳膊,元均愣愣回神瞧了一眼萧悯。
  “太子劳累,先回宫歇息罢,下官自会为太子敬灵。”
  元均也不说什么,他忙不迭地抽身要走。方一跨出庙门,却又鬼使神差地回了一次头。但见神佛之下的众生皆悲苦面相,这三人站在那里不说什么话,却已然撕咬得厉害,是不见血的斗争。
  他忽然就觉出了一些悲哀,身上的蟒袍也像极了笑话。他不是太子,一直都不是。
  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李家人,而萧悯因为是暂代太子的身份,所以很巧合地和李棣跪在同一方位上。陈翛以及其余一种官员便依次往后排了,离他们稍有些距离。
  僧尼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青头皮的小僧跪在莲花座下虔诚地敲着木鱼。萧悯竟真的闭了目静静冥思,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李棣余光瞧着他的面容,心中颇觉讽刺,生的菩萨慈悲相、做的事却很对不起这张面容。
  这世间每个人处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可偏偏这个萧悯,他是完全看不懂的。
  他要什么?
  明明有满腹的学识,生的容貌不俗,若说知己,谢琅待他真心不二,仕途上也一片坦荡;若求姻缘,陈家姑娘背后靠着玄衣相,且一心一意喜欢他。光就这些当中的任何一点,世上许多人就已求不到,他尽揽所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像是能窥看他心中所想一般,萧悯的声音又轻又柔,在两人齐齐拜下的一瞬间,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会后悔的。”
  李棣疑心自己听错了,萧悯终于缓缓睁了目,“与我为敌,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李公子,我与李家并非水火不容,相反,我很喜欢你。”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惊出了李棣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得这人是疯了,真疯了。当然,他也明白他的话是个什么意思,里头似有赏识,但光就这么一份似有若无的赏识就够他头皮发麻的了。
  萧悯余光瞧见他反应,轻轻嗤笑一声,李棣竟分不出他方才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依着萧悯的身份,并不够格在这里守整个夜,因而,聆听了高僧的经书后他便起身,青色的衣摆带着徐徐的冷风,吹的下方烛光一晃。
  “若你执意,起码不要躲在旁人身后,我很期待和你堂堂正正见一面。李公子,请叫我看得起你。”
  李棣没有回头,可萧悯那句话却久久在他心中回荡,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他在讥讽什么他当然明白,无非说过往种种,他背靠李家、因为玄衣的保护,所以才能安全活到现在。他在嘲讽他就是一个躲在壳子里的人。
  萧悯一走,许多零零散散的官员也一并撤了去,大多是太子一党的。端看这太庙空了一大片,也能瞧出他如今底气有多足。
  一连如此过了三日,直至第四日中夜,连有门道的僧人都不大能撑得住了,更不要说眼皮耷拉的小和尚了。敬灵门道讲究极多,不可食荤腥,一日只得进一餐,清汤寡水的难以填饱肚子,到后来,李棣索性遣了僧人出去,自己一个人守在灵前。
  他是不知饿的,但有人却心疼他。
  陈翛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还带回来了一包东西。他坐在他身边,瞧着他眼下有一圈青黑,说:“你倒心诚。”
  李棣怔怔回神,眉间却依然紧蹙,像是没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此番瞧见陈翛手里的东西,虽没食欲,却还是很卖他面子的。揭开一看,眼睛瞪大了,“槐花糕?”
  难为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陈翛点头,他带着手套,不便拿捏糕点,因此只是朝他一递。李棣心中软了软,他捡了一枚塞进嘴里,糕饼很细腻,入口即化。李棣眼中多了些难言的温情。
  陈翛瞧见他唇边有粉末,心下洁癖促使他为他抹了去。他人凑过去,烛火微微一晃,身上的荼芜冷香也弥漫开来。李棣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按住了他要离开的手,只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男人也没什么好羞的,他也就静静地回望着他,相顾无言。
  陈翛睨了一眼那灵牌,忽然就笑了:“可见你不是个会装傻的人,在他面前演的很不像,还不够丧气颓唐。”末了点评一句,“演技拙劣。”
  李棣眼中的忧郁神色一扫而空,他悄悄地眨了一个眼,“陈相胆子忒大,不怕隔墙有耳?”
  陈翛似笑非笑:“外界谣传我很赏识你,中夜前来更见情深,他疑我什么?反倒是你,现在是与我合谋的人,好歹也该硬气一点,也不能丢了李相的面子。”
  李棣无可奈何一笑。他最爱陈翛这副很罕见的、略带轻狂的样子,虽很招打,却也很有魅力。
  昔日他在父亲跟前请了愿,得知前后底细,这才晓得原来皇帝早就知道太子是假一事。如今,朝中形势倒演化成了萧悯与李家的两派争斗,皇帝虽受辖制,却终究倾向于他们这头。
  李自的想法是要李棣拉拢陈翛,也算是恰好撞了个巧。
  彼时陈翛听到李棣的话时,在耳鬓厮磨里挤出了笑意:“小公子深夜前来,白睡了人还想白得了力,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好。”
  那话本是玩笑。陈翛其人,虽心中偏爱李棣,却很有自己的底线分寸,倒底不是个糊涂脑子,也没有当即就应承了此话。在经过下人刺探摸寻、确定李自并非故意做局后才认认真真考量了此事。
  显而易见,萧悯虽直接目的不是针对他,却也在他这里扒拉走了不少权,相较于野心勃勃的萧悯,还是温温和和的李家来的顺眼。
  这还是第一回,他二人之间除了情之外,掺杂了些旁的东西。说来好笑,平素没有权利争斗还好,如今各持一方势力,一联手还是这么大的生死局。也是因着此事,才叫陈翛看到了一个和往常不一样的李棣,这个胆子极大的狠角色。也就不免脸烫的想着,这小子颇有我当年的魄力。
  他二人代表的势力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陈翛不会是轻易让权的人,他无世家身份,手底下的人大多是布衣出身;李家却是世世代代的大族,很看重家族的权势。也就是李自这些年不欲争抢,奉行中庸之道,若是他有许相一半的野心,早个十年,陈翛便与他厮杀出了结果。
  且不说意欲合谋,两家是否愿意不藏私交待手中底牌一事,单说万一事成,皇权剖分,谁占大头、谁拿最大的那一块糕饼都不好说。
  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萧悯似乎笃定了他二人绝不可能真正交心。
  陈翛微微一哂,眼里瞧着的是李棣,心中思量的却是王晌那边的进度;李棣与他差不离,父亲予了他大权,族里的人服不服他还很难说,又兼李家帝后一事盘踞在他心中难消,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颓态。
  也就是陈翛来了,他才能暂时松懈心神。不过在某些地方他和陈翛倒是如出一辙,从不肯轻易在对方面前叫苦,因而他只是朝他笑笑:“陈相大人也是清闲,还有心思四处逛,买这些零碎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