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除此之外,这个秋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淮舟突破境界,渡过了第四道雷劫,离练虚仅一步之遥。
  这是应见画始料未及的。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淮舟起码要在两年后,即她二十岁时迎来第四道雷劫。届时他为她准备的护法之物都准备齐全了,定能保她渡劫成功。
  可现下她提前了整整两年,虽然毫发未伤,但还是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故彰的法力早在三年前消耗殆尽,她也随之消失在天地间不知去向。如今他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内心自然焦虑。
  未知的危险迫使他做出决定——
  他必须比危险更快。
  冬月初七,大雪。
  朔风卷着大大小小的雪沫纷扬而下,起初是零星几点,簌簌落在瓦上,转瞬便融成一痕浅湿。不多时,风声雪势渐急,万千玉蝶忽然从云层里涌出来,翅尖沾着清寒的光,乘着风势斜斜地织成一张白网,把天地笼在其中。
  淮舟驻足,抬眼望去,雪片忽而密如急雨,忽而疏若朗星,落在手上微微凉,眨眼时便化作水珠。远处的亭台楼阁早失了棱角,只剩朦胧的剪影浮在白茫上,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墨,被这飘飘洒洒的雪一点一点染成了留白。
  一夜之间水滴成冰,也不知道杜大夫有没有点火盆......心里想着,她加快脚步往永福巷走去,手里的药包因主人心情愉悦而左右摇晃。
  她寻遍京城名医,终于找到疑似有用的药方,心中自然松快。心念转动间,这一季的家已在眼前,正是他们曾经住了七年的那一间。
  进门前,淮舟还不忘从袖中拿出白色布条蒙住双眼,娴熟地在脑后打了个结。
  七天前才依照规矩见过一面,新一月的目标还未达成,只能这样“见”。
  有心想给杜大夫一个惊喜,她没敲门,直接翻墙进去,晃着药包大喊:“我回——”
  然而“我回来”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她被眼前一幕惊得发不出声音。
  枝头积雪落下,掠过檐下风铃,轻盈地覆在那人收歇的睫羽上。
  安静洁白得仿佛一樽玉雕。
  雪花渐渐融化,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沿着眼眶边缘向下滑落,蜿蜒成一行清浅的泪。
  他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三章完结,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第110章 孤舟
  ◎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今年冬天格外冷,丹葩有心劝说爹娘别住村里了随她搬去锦溪城,无奈老人家执拗,说什么也不肯搬家。
  黄伯娘数落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了,我们搬走了,万一到时候应大夫和木姑娘回来,大过年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面对母亲数十年如一日的絮叨,丹葩扁扁嘴选择无视。她的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隔壁的那堆废墟上。
  几十年过去,废墟不再是曾经的荒芜模样。春来秋往,鸟儿在这播下不知名的种子,种子长大开花,虽然不是名贵花卉,但也为万物凋零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
  死物尚且能在岁月的长河里挣扎着焕发春光,也许应大夫也迎来了他的新生。如此,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在心中安慰完自己,刚要合上窗户避免雪花飘进来,余光忽然在院外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木姊姊?!
  不。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站在院子外面落了满身雪的不是木姊姊,是淮舟。
  她连忙推开门跑出去,撑开伞遮住两人,语气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快,快别傻站着了,进去说!”
  淮舟被她连拉带拽地带回屋里。黄大伯见她冻得嘴唇发紫,赶紧倒了壶热水,不能喝暖暖手也好。黄伯娘更细心,翻出自己过冬的棉袄、家里厚实的被褥,通通给她披上。
  丹葩最直接,简单粗暴地渡灵气。黄家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终于,淮舟的体温渐渐回升,唇色不再僵紫。
  然而她却仿佛失明了,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视线一直虚虚地落在某处,不曾聚焦。
  黄伯娘与丈夫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丹葩让淮舟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轻拍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可是出了什么事?别怕,阿姊在这、阿姊会保护你的。”
  听到她的声音,淮舟像是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干枯的唇瓣微微张开,自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双唇抖得不成样子:“阿姊,杜大夫、走了......”
  她没有家了。
  自此,淮舟彻底成了浩渺天地间的一叶孤舟,无根无依,孑然一身。
  ————
  丹葩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了故事始末,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十年未见再聚首,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短暂的重逢后是阴阳永别。
  相见何如不见。
  她看着淮舟鬓间的一缕白发,眼眶微微发酸,紧紧将人抱在怀里:“你还有阿姊呢,你不是一个人。”
  她在她怀里轻轻摇头,眼前再度浮现冬月初七的那一天。
  她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一家一家叩响医馆的门,可无论询问多少医师,得到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淮舟读过医书,自然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病入膏肓,不可治也。
  但,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怎么就到了“不可治也”的地步?分明几日前杜大夫还和她约定上元节去明月渠放莲灯......还未践行诺言,他怎就离她而去?
  十年前不告而别,十年后故技重施,杜大夫,你真的...好狠的心。
  思及此处,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眶逐渐发烫,像有一团炽火坠入林莽,猛地掀起阵烈烈山火。
  灰烬中央,是一颗血泪。
  丹葩知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沉默地做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陷入痛苦、悔恨和挣扎。
  她忍不住想,这难道就是天道的平衡?先给予淮舟常人不可企及的天赋,再给予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原来天平两端从未倾斜,得失早在冥冥之中注定,非人力可敌。
  事到如今,自己能做的唯有宽慰和陪伴。
  片刻的沉寂之后,即便心有不忍,丹葩还是提起了后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杜大夫总要入土为安。”
  闻言,淮舟通红的双眼看向她,唇角翕动,声嗓发哑:“我不知道......他从未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哪里。”
  琉璃京是捡到她后才有的“家”,并非杜大夫真正的故乡。而她甚至连他完整的姓名都不得而知,只是和旁人一起唤他一声“杜大夫”。
  时至今日淮舟方惊觉,原来自己从未了解过他,原来她和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知之甚少。
  眼看着她又要陷入那种情绪中无法自拔,丹葩及时出声:“如今天寒地冻,尸...体存放久些也不会腐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就不好保存了,此事宜快不宜慢。”
  “......我明白了,阿姊。”她道。
  淮舟找来一口冰棺,停放在后山虎穴潭中。潭水已经结冰,再加上冰棺,能够最大程度的保存尸体。然而即便如此,尸体仍然以惊人的速度腐烂,丹葩看到的便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的第一反应是,太瘦了,瘦到隔着半旧的粗布衣衫,仍然能清晰看见肩胛骨支棱着,像两簇枯瘦的斑竹。
  很难想象是这么消瘦的一个人把淮舟抚养长大,难怪她伤心至此......
  除了瘦,丹葩还惊讶于杜大夫居然已经满头雪发,可从骸骨上看,他的年纪并不大。
  她复又看向淮舟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心中了然。
  恐怕这位杜大夫当年,也遭遇了悲痛欲绝的旧事。
  随着潭水解冻,天气慢慢变得温暖,淮舟的一颗心便如消融的雪水,愈发冰凉。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始终没有找到杜大夫的故乡所在,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尸首要如何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难道杜大夫要和她一样,做一株无根浮萍?
  丹葩把她的迷惘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不若把他葬在生前喜爱的地方,也算全了念想。”
  喜爱的地方......
  她回忆一番,茫然摇头:“那一年我们去了许多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喜欢哪处。”
  云中城有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桃树,东海有交辉的萤火与月光,宛泽城则是故人重逢之地,至于琉璃京......那里有太多回忆,和一场盛大残忍的落雪。
  见她难以抉择,丹葩道:“那就都葬一遍。处处留痕总好过风去无声。来年,你走过他走过的每个地方,他便也随你去往新的地方。”
  她们是修道之人,对于生死有着超脱世俗的理解,因而淮舟听了并不觉得惊世骇俗。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寻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尸体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