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要,说,对不起。”郁棘伸手捏住他的嘴,手动闭麦。
  仇跃停了声。
  嘴唇的触感过于鲜明,但郁棘没有收回手,仇跃也没有试图张嘴逃离。
  四周一下很安静,静得只剩遥远的鸟鸣。
  这份熟悉的安静让郁棘感到很安全。
  他靠在仇跃的身上,看向窗外。
  天是一片病态的白,深色树叶前划过细小雨丝,不过郁棘没戴眼镜,景色始终是模糊的。
  但他闻到了雨后泥土的味道。
  这个认知像一道开关,让他眼前的画面瞬间清晰起来。
  记忆里重叠的碎片不停闪回,郁棘看见骤降的暴雨,听见痛哭与辱骂,藏着垃圾的小桥洞拔地而起,变成复杂通达的立交桥。
  他的视线在乱七八糟浮现的画面里来回扫视,试图透过雨珠寻找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心里空落落地痛着。
  他忽然喘不过气。
  “怎么了?”仇跃察觉异样,用力憋住眼泪,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他。
  郁棘不说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郁棘?醒醒!”仇跃贴在他耳边喊着。
  郁棘仍然僵在原地,眼中的悲伤逐渐迷茫起来,散成一片空白。
  仇跃抱着他坐到沙发上,盖住了他的眼睛。
  一片黑暗中,肉色的缝隙透着光,粗糙的手指在郁棘脸上轻轻地划过,他才猛然回神。
  耳边是仇跃因担忧而哽咽的声音。
  郁棘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他揪起仇跃不到一厘米的头发,拽着整颗头向后仰,“别,忍着,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郁棘其实不想说这些,但这串话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带着熟悉感,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和仇跃这样说过话。
  他不知道谁在控制他的语言,耳边那个声音?
  郁棘有些失落,像话剧即将开幕,却被告知不必上场的b角。
  但……这对仇跃而言,或许更好接受。
  仇跃脸上全是被压出的印子,眼神恍惚,视力罕见地有些模糊,但眼角缀着泪,欲落不落。
  “哭。”郁棘果断地下了命令。
  仇跃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郁棘疼得头皮都有些发麻,但还是学着姥姥的节奏,轻拍起仇跃的后背,“不,着急,先,缓缓。”
  “嗯……”仇跃终于松开嘴,抽了抽气,埋在他肩膀抽泣。
  头发扎扎的,刺在郁棘下巴上,让他想起这些天在疗养院翻滚的草地。
  今天的草地落了雨,湿湿的。
  郁棘其实并没有想起太多事,那些在脑海中打碎的记忆,拼图一样散落,他拼不出完整的图画。
  他只是找到了一张写着“仇跃”的碎片。
  他的猫叫仇跃。
  海阔凭鱼跃的跃。
  仇跃很久之后才缓过劲儿,痛哭过后巨大的情感消耗,让他光看表情就知道大脑一片茫然,“你……饿吗?”
  “你,偷窥,那么,久……没,看见,我,吃了?”郁棘问。
  “你知道?”仇跃有些惊讶,抬起头,表情也呆呆的,挑起右眉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郁棘发现他的右眉上有一道疤,长长的,却泛着灰,像是还没好好消毒就仓促缝合了。
  他跟随本能,手指点在那道有些泛灰的疤痕上,很想问问仇跃,疤是怎么来的。
  以及更多他看不见的疤痕,都是怎么受伤又愈合的。
  他想问问仇跃是怎么长大的。
  可是嘴却在说其他的话题:“我,猜的。你,过来,这么,快,肯定,在蹲我。”
  “你猜的……对。”仇跃想解释,又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把他轻轻抱起来,贴得更近了些。
  郁棘的膝盖在他大腿两侧曲折,忽然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那瓶药。
  仇跃这才想起他受伤的脚踝,“你脚踝还疼吗?”
  “疼。”郁棘说。
  这次是他自己的声音。
  仇跃急急忙忙地起身,轻轻把他放倒在小沙发上,捡起地上的冰袋,随手拿衣服擦了擦,重新贴上郁棘红肿的脚踝。
  “这次,放过,你,”郁棘没撤回脚,但是嘴在说,“以后,我,不在,也,不要,放松,卫生,标准。”
  仇跃愣了愣,迅速拿开了冰袋,扯出消毒湿巾轻轻擦了擦有些冰凉的皮肤,“不好意思,我换个新的。”
  他又踩着那双毛茸茸的拖鞋下了楼。
  郁棘其实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在那串话说出口之前,他并没意识到冰袋是从地上捡起来的,也没注意仇跃直接用衣服擦了。
  即使现在意识到了,他也并不觉得脏。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洁癖其实是林海在他记忆里刻下的烙印,现在他的记忆乱成一团,烙印也被打碎。
  那他为什么要说这句?
  为了……所谓的人设?
  郁棘躺在小沙发上,盯着微黄的天花板,有些后悔,他为什么没好好听医生的话?
  他现在连自己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
  ……
  郁棘病得很重。
  仇跃蹲在冰箱边,重重拉开抽屉,把头埋进去,试图用冷气冰镇眼周的皮肤,让大脑冷静下来。
  郁棘的声音依旧熟悉,但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那些话时……
  没有表情。
  没有眼神。
  嘴里批评着他的卫生习惯,眼神却不是在看垃圾,只是对着一块虚空,机械地说话,结巴都像卡带。
  长翘的睫毛匀速地轻眨,眼下的泪痣也失去灵魂,变成三颗墨点。
  郁棘像个会说话的小机器人,被定制好程序,开着玩笑,说着宽慰他的话。
  只有轻轻拍在他后背的手有温度。
  郁棘为什么逃出疗养院,他不知道,他原本还是兴奋而激动的。
  但现在,他亲眼看见了郁棘的状态,才发现,他真的需要回去治疗。
  仇跃掏出手机,给等待他消息的俞姐,和她身边同样关心着郁棘的人们回了条消息。
  【qy】:他状态不太好,但是认得我是谁。
  没等多久,对面发来好几串语音,仇跃没敢外放,点了转文字。
  文字在语音条下连珠串似的一排排砸落,看起来十分焦急。
  【俞姐】:小鸡想起你了呀,好好好,想的起你就是好的!医生说如果他很想很想跑出去,一定是有要做的事情,只要有人陪着他,也可以缓一缓再回来的,小跃你陪陪他,陪陪他……
  【俞姐】:小鸡之前说过你手艺很不错的,给他做点好吃的吧,他在疗养院吃的不好都瘦了,我们不在他身边,麻烦你照顾他啦小跃……
  虽然没声音,但这语气,应该是郁大夫。
  【qy】:好,让他在家睡一觉吧,我陪着他。
  仇跃深吸一口凉气,拿出冰袋,消了消毒,才回到楼上。
  郁棘双眼闭着,因放松微微露出一条小缝,又被浓密的睫毛遮挡,小腹缓缓地鼓起又下落,像是睡着了。
  但仇跃知道他没有。
  他在沙发旁边蹲下,帮他敷上冰袋时,郁棘果然睁开了眼,“怎么,这么,久?”
  “跟俞姐发消息来着,”仇跃应该找个借口,但他不想再欺骗,“郁大夫在旁边,她说你可以在家里睡一晚再回去。”
  “我,睡不,着,”郁棘盯着他,像在盯一片空白,“那,如果,不睡,可不,可以,不回去?”
  “别开玩笑,”仇跃没忍住戳了戳他的睫毛,“你跑出来是要干什么?”
  郁棘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光芒,身体与灵魂都毫不犹豫地说:
  “找你。”
  【找你。】
  仇跃的呼吸停住了。
  “那……你找到我了,之后呢?”仇跃的声线有些颤抖。
  “之后……”郁棘的眼睛里划过犹豫,但还是坚定地说,“抱抱,你。”
  仇跃意识到他正在说的,是他的回忆。
  但他还是没忍住丢开冰袋,俯下身,抱住了沙发上的郁棘。
  对不起,脚踝。
  “你怎么跑出来的?”仇跃在他耳边悄悄问。
  郁棘立刻磕磕绊绊地讲起这22天他做的准备,边说边拍着仇跃的后背,像在讲睡前故事。
  他的每一句话仇跃都回应着,“脚是翻墙的时候扭的?”
  “对。翻墙,不要,穿,拖鞋。”郁棘说。
  “记住了,”仇跃强撑着笑容,听到借路人手机打车回家时,才忍不住评价了句,“散财童子还有抢钱的时候呢。”
  郁棘却有些茫然:“什么,散财,童子?”
  仇跃的心脏一抽。
  他不记得。
  郁棘只是想起了仇跃这个人,但对他们的过往仍然一无所知。
  仇跃感觉眼眶又热起来,眼泪像哭不尽似的倾洒,但他贴在郁棘身侧,郁棘看不见,“说你有钱,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