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夏日昼长,尽管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边仍旧拖着一层迤逦的霞光。
  余晖洒在山头,漂亮的如梦似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李沉壁望着伫立在巍峨山头的道馆,只觉得庆历帝穷其一生追求的道法自然,又何曾不是一种虚妄。
  佛法渡人,道法渡己。
  渡来渡去,依旧身处无边苦海。
  李沉壁心不诚,他望着肃穆的道观,却不信鬼神。
  “傅岚,你跪在这里。”
  庆历帝指着大殿之中三清道人前的蒲团,语气平淡:“跪着,自会有人来叫你。”
  李沉壁不明所以,庆历帝如此说,他便如此做。
  画在纸上的三清道人面容慈悲。
  李沉壁双手合十,心中无所求,亦无所诚。
  他本该是最信鬼神之人。
  他死而复生,若不是神佛在上,他又如何能重回阊都。
  可他就是什么都不信。
  他不信来生不信佛法万象。
  倘若当真有神佛,大周如此荒唐乱世,第一个该死的就是玩弄天下玩弄朝堂的庆历帝!
  轰——
  李沉壁心中念头才出,庭院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惊雷。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不过顷刻,天边一片昏暗,黑云压城滚滚而来,黑云之下的暴雨裹挟着狂风,犹如海上风暴侵袭,整座三清观被暴雨笼罩住了。
  阴沉沉的天幕仿佛要无尽地往下压。
  李沉壁刚准备起身关紧门窗,就看到里屋走出来一位道士,满头白发,面容慈祥地朝他说道:“上善真人有请。”
  李沉壁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上善真人’是谁。
  李沉壁抬进内殿,还没来得及请安,窗外一道银光劈下,他赫然看到庆历帝盘腿坐在塌上,双眸紧闭,一张脸犹如老树般遍布沟壑。
  雷声轰隆隆的朝大地劈下来。
  庆历帝紧闭的双眸一动不动。
  端坐在蒲团上好似当真成了羽化而飞升的仙人。
  第112章
  “你非傅岚。”
  庆历帝没有睁眼。
  在李沉壁走进来之后只说了这一句话。
  案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了。
  天边雷声轰隆, 每一年夏日,便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李沉壁望着阴沉沉的雨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南决堤那日, 他站在高处,望着汪洋如海, 无情地卷席着农田与牲畜。
  “今日过后, 大周再无庆历帝。”
  庆历帝此话才落下,轰隆隆,滚滚雷声轰动得好似要劈开整座山头。
  李沉壁双眸骤然放大,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 庆历帝身后那扇未关紧的窗子上突然升腾出来了一团又一团浓雾。
  白茫茫的雾气从缝隙中钻进了屋内。
  庆历帝睁眼, 痴迷地望着这一奇象。
  如痴如醉。
  “此乃天道。”
  “此乃天道啊!”
  庆历帝站起来, 长躬。
  他走到窗边,望着不断喷薄出白雾的山顶, 两行热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天机不可泄露。”
  “上苍指引我来到这里,此乃天道!”
  庆历帝让李沉壁离开。
  但在李沉壁踏出屋门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扭头, 一脸欣喜地看向了李沉壁。
  “朕会退位为太上皇,傅岚,朕要你做太子。”
  “朕要你做大周的太子!”
  庆历帝的神情激动。
  好似完成了上天的指引一般。
  滚滚浓雾包裹住了庆历帝。
  庆历十五年夏。
  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大事。
  帝王退位。
  隐居于枫山。
  李沉壁带着庆历帝的口谕回宫的时候, 谢芳连夜将严瑞堂请进了宫中。
  司礼监和内阁整整一夜, 灯火通明。
  翌日一大早,严瑞堂便带着六部尚书一齐去了枫山。
  但庆历帝果然如口谕所言那般,对前来求见的朝臣一概不见。
  严瑞堂在枫山下等了三天。
  第四天,等来了老道士送来的一封手书。
  庆历帝将口谕写在了之上。
  严瑞堂看后, 沉默了片刻, 后带着六部朝臣跪在山脚, 齐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面容和蔼的老道人微微笑着。
  “此山只有长善真人,诸君尽可回了。”
  满纸荒唐言。
  宫里宫外都热闹的不行。
  江山换主,这本该是大喜事。
  但整个阊都却宛若乌云密布。
  因为太子病重了。
  哦,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内阁和司礼监在从枫山回来后便紧急替新皇拟定了年号。
  年号嘉乐。
  按照大周律法,本该在新皇登基次年后才改年号。
  但庆历帝信中直言,不必保留旧年号。
  太子登基后尽可改了去。
  朝臣上下就因为这件事吵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严瑞堂拍板,既如此,那就遵从陛下旨意,太子登基后,便改年号为嘉乐。
  年号是定了。
  但傅璋却病得连朝会都出席不了。
  从拟定年号到确定登基大典的日子,一概全由严瑞堂拍板定下。
  就在新皇登基,宫里宫外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还穿插了一件小事。
  李沉壁被册封成为了太子。
  此乃庆历帝信中直言的一点,从枫山中带回来的书信都在明安堂放十几天了,通政司早就将庆历帝的书信以函书的形式发去了大周各地。
  没有人知晓庆历帝为何会写下这一书信。
  但信中所言字字都为庆历帝亲写,没有人能作假。
  就算严瑞堂和傅璋一百个不愿意,李沉壁还是被册封为了太子。
  册封那日是礼部挑选出来的吉日,但朝野上下却没有一个官员前来东宫祝贺。
  彼时傅璋已经住进了宫中,等着登基大典。
  东宫上下冷清无比,李沉壁住进来已经几天了,却没有添置下人的意思。
  前来宣旨的太监看不下去,在李沉壁领完旨后多嘴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奴婢今日出宫,太子府上若缺什么,尽可吩咐奴婢。”
  李沉壁神情寡淡。
  他站在偌大的太子府,突然问道:“昔日已故的工部侍郎李沉壁,府邸如今可还在?”
  宣旨的太监一愣,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来已故的李大人。
  “回殿下话,李侍郎清正廉洁,李府也简朴,李大人故去后也阊都中也没什么大人看得上那座旧府,如今还挂着封条落灰呢。”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沉壁摇了摇头,“无事,你们回吧。”
  “对了,”李沉壁喊住了宣旨太监,“不知公公可知道宫里有位唤做阿蛮的小公公,若可以,能否将他调到东宫来?”
  李沉壁如今是太子,虽然朝中的大人们瞧不上他,但在这些太监的眼里头,谁不是主子?
  今日虫明日龙,谁能说得准?
  小太监殷勤地说道:“殿下放心,奴婢回宫就替您安排好。”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
  从前李沉壁住在宫中,身份只是卑微的皇孙,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
  如今一朝成为了太子,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新主。
  一时间好多人羡慕阿蛮,竟然能够在太子殿下微末时便伺候在跟前。
  如今一朝鱼跃龙门。
  好不风光。
  阿蛮自己也忐忑的很。
  他伺候了李沉壁一阵子,自然知晓这位新太子的性子。
  说得好听是低调安静。
  可相处久了,便只从太子身上感受到了无边的冷漠与疏离。
  “你从宫里出来,嘉乐帝如今身子如何了?”
  阿蛮战战兢兢地站在李沉壁旁边,太子与新皇,他摸不准这里头的关系。
  “陛下……陛下近日来稍微好些了,御医伺候的尽心,前几日还喝不进去汤药,昨日里夜里便已经能喂进去一些热汤了。”
  傅璋的好转在李沉壁意料之中。
  他进宫了,宫内御医重重,邹光斗不敢再做手脚。
  阿蛮像是感知到了李沉壁隐约的不悦,他压着声音,又说道:“但奴婢今日出宫前借着送药的名义去了一趟明安堂,奴婢瞧着陛下那身子,伤的有些狠,只怕就算好转了,今后也难说。”
  这话如今说便是大逆不道。
  阿蛮说完,李沉壁还没说什么,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对了,奴婢方才在后院瞧见了一匹马,听马房的人说是北凉送来的贺礼,殿下您可要去瞧一瞧?”
  阿蛮打量着李沉壁的神色,在自己说完‘北凉’后,他就明显在太子的眼中看到了笑颜。
  冷了半天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阿蛮在心里默默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