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谢谢。”大卫点头,在另一张沙发坐下。
  关芯笑容淡淡的:“你终于来了,玫依常提起你。”
  大卫也笑:“我和她是朋友,她总是很热心。”
  “那我们开始吧……”关芯随手拿来一个黄色记事本,“今天过得怎么样?”
  关芯一句废话也没有,直奔主题。
  “还不错,早上出门跑步,看了一集纪录片,中午去喜欢的日料餐厅吃午市套餐,睡半小时午觉,就来这儿了。”
  关芯点点头,“平时都是这样的行程?”
  “差不多。”
  “会有情绪比较低落的时候吗。”
  大卫如实答道:“有,“又补充道,“不过基本在可控范围内。”
  “具体怎么说呢?”
  大卫愣了愣,说道:“其实我读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献。我没什么伤害自己的倾向,只是觉得一切都特没劲。”
  关芯没说话,甚至没抬头看他。
  一阵怪异的沉默。
  大卫迟疑了一会儿,只好继续说道:“拿跑步打比方吧。我一般跑十公里,跑到五六公里的时候有一个点非常累,冲过那个点后会突然觉得非常高亢,再往后跑呢,就不再觉得累、只是无聊,觉得毫无意义。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那后半段,能继续下去,但无聊极了。”
  过了好一会儿,关芯才接话道:“知识未必能解决情绪的问题。相反,高知分子往往是精神和情绪问题的高发人群。”
  大卫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关芯抬了抬眼镜,说,“在这个房间里,我希望你能放松下来,不依赖现有的理论和框架,我们一起从过去的生活经验中寻找线索,来面对自己的恐惧和痛苦。”
  关芯的语言风格与大卫以前见过的咨询师很不一样。
  她说话很少,长时间的沉默,连笑容也是淡淡的,让人有距离感。
  但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说服他,改造他,让他变得正常。
  他在纽约看过两位咨询师,都是很好的人。但到头来真正帮到他的还是安非他酮。
  他不认为这次会有什么不同。
  大卫已恢复自若的神态,笑着点头。
  几个问题后,关芯终于提起了父母:“大卫,你认为你跟你父母的关系是好的吗?”
  大卫心想,噢,原生家庭,永恒的话题。
  “还行吧。”
  关芯照旧沉默,只是看着他。
  “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在大学做行政,他们工作比较忙。但我需要什么都会给,也让我上很好的学校。你问我关系好不好…………”大卫耸耸肩,“当然说不上完美,但没什么可抱怨的。”
  关芯轻描淡写地追问:“那这么问吧,你觉得你从他们那里感受到足够的爱和支持吗?”
  大卫没作声,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母亲今天早上的来电,又想起他直到现在也没告诉父母退学回国的事。
  他想反问关芯,没有足够的爱又怎样。难道杀人犯被捕后对着镜头流泪自白,我没有得到家庭足够的爱,就能被原谅么。
  况且,什么是爱呢。
  大卫往后一仰,笑得风流倜傥:“人不能太贪心,对吧,关医师。”
  关芯捕捉到大卫的有所保留,只是淡然一笑,“希望我们能慢慢建立信任。”
  ?
  路灯亮起来,车子慢慢向前挪,珍妮眯起眼睛。
  珍妮将食物连同那些记忆通通打包、放入纸箱、上锁,安置在内心一个角落。
  她与陆鸣这一幕落下了。
  她原谅他、更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软弱纵容,也原谅自己没能轻易放下。
  古人大概是对的,此恨绵绵无绝期。
  关于旧事旧人,她仍会想起,逃不掉;但余生漫长,终究会淡忘。
  她愿意期待那一天。
  珍妮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莫大的信心,挺直身体坐了起来。
  她或许不是爱情电影的女主角,但李珍妮的人生电影,总还是要演下去。
  人生广阔,她便向前去。
  此时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她饿了、非常非常饿。
  第9章 (九)盐烤鸡皮
  「要是我年轻五岁,肯定会喜欢你。」李珍妮
  ?
  “鸡肉葱串烤鸡胗、鸡软骨、盐烤鸡皮、鸡肉丸子各来两串,蘑菇拼盘、烤牛舌、烤五花肉煎饺各来一份,还有,一杯生啤。”
  珍妮坐在吧台,对着菜单一通乱戳后,才发现自己点的有点多。
  她打开微信,上下划拉了半天,点开大卫的头像,又犹豫片刻,才向他发送第一次的吃饭邀请:「延庆路心心居酒屋,来吗。」
  几乎是立刻,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现在?」
  李珍妮(jenny):「嗯」
  david:「15分钟后到」
  服务生走过来问珍妮:“鸡皮现烤比较慢,要等十五分钟以上噢,可以吗。”
  “等吧……”珍妮苦笑,“我有的是时间。”
  大卫穿一贯的一身黑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珍妮已经就着小菜喝下大半杯生啤。她挥舞双手,用异于平日的热情招呼大卫:“这里这里!”
  大卫拉开椅子坐在珍妮身旁,同时招呼服务生:“加一杯生啤,谢谢。”
  珍妮摇了摇自己已经见底的杯子,跟服务生比了个二:“两杯。”
  “加一杯嗨棒!”
  “再来一杯柠檬萨瓦!”
  ……
  珍妮把一个小碟子推向大卫:“快尝尝这个盐烤鸡皮,大众点评票选的徐汇区日式烤串第一名。”
  大卫没顾上点评食物,看了眼珍妮,有点担心地问:“喝那么多,你行不行啊。”
  珍妮没接话,双手托腮,呆呆望着厨师手中不停翻烤的肉串:“我忘记说了。”
  “嗯?”
  “下午见到陆鸣了,我忘记当着他的面说:傻逼。”
  大卫轻笑一声,没继续追问。
  珍妮喝一大口酒,像日剧主角一样发出长长一声“哈”。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我的祥林嫂故事就说到这里。我们来聊聊你吧,大卫!”
  “嗯?”
  珍妮坐在高脚椅,两条腿像摆钟有规律地前后晃动:“你听了那么多我的破事,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大卫眼神犹疑,但那迷茫一闪而过,他迅速恢复浪子面孔,咧嘴一笑:“想知道什么,你问呗。”
  “为何总穿一身黑,乔布斯信徒?”
  “不。因为我是色弱,不信任黑白以外的颜色。下一题。”
  “噗——”珍妮拍桌子爆笑,“不上班,你每天怎么过啊?”
  “跑步、吃饭、睡觉。最近想把安东尼·波登的纪录片完整看一遍。噢,这两天还重玩了《塞尔达》,再玩一次还是惊叹,真牛逼。”
  “以为你会成为科学家,在电视上侃侃而谈的那种……”几杯酒下肚,珍妮话多起来,“媒体蜂拥而至,打听这位科学家到底是谁,有无家室。标题我都想好了——‘华裔帅哥物理学家喜获国际大奖,潜心学术至今仍单身’。”
  大卫仿佛早已习惯赞美,颔首微笑:“谢谢。”
  过了一会,大卫抿一口酒,开口道:“我也这么以为过,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瞧她一眼:“那天看你哭成那样,我有点羡慕。痛哭流涕撒泼打滚,全放出来,这样好得快。”
  大卫想起下午和关医师的谈话。他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不知从哪天起,泪腺决定无限期罢工。
  “会好的吧。”珍妮轻声说道,又像自问自答。
  珍妮又说:“我却羡慕你。读着常青藤的博士,说不读就不读;人人挤破头要去的华尔街,说辞职就辞职;现在连不上班都这么理直气壮。”
  珍妮侧过头看大卫:“你噢,没有被人甩过吧?”
  这问题突如其来,大卫仿佛回到咨询室里。
  他没直接回答,反问珍妮:“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种一切都无所谓的气质,或许是因为你做自己就会被喜欢、被崇拜。”
  珍妮顿了顿,说:“可是我从小就知道,别人的喜欢是有条件的。我不哭不闹,妈妈就夸我乖;考得好,老师就会对我多笑一笑。谈恋爱也是,陆鸣喜欢长头发,喜欢柔声细语,喜欢白色蕾丝内衣,我投其所好,他就多爱我一点。”
  她将手托住额头,长呼一口气:“那天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说不上来,太久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很可悲,这么大了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在四杯酒精饮料的作用下,这些天缠绕珍妮的混沌思绪终于变得清晰。
  她突然明白过来,真正令她恐惧的不是失去陆鸣这个人,而是,被迫离开这段关系的她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
  大卫夹起最后一颗煎饺,一口咬下。他思考应该如何回答珍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