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听到那两个字,珍妮心里轰然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爆开的墙皮,一片片凋落往地上砸——全靠粉底液支撑起假面。
  她尽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压低声音问道:“几个月了。”
  陆鸣有点结巴:“快、快五个月。”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不告而别、戛然而止都得到了解释。
  珍妮没想到,她的情敌不是朱砂痣白月光,不是天雷勾动地火的隐秘爱情。而是一次不受保护的性爱以及一颗突出重围的精子。
  这种投稿给《知音》都会因为太过俗套而被拒稿的剧情,竟落到自己身上。
  荒唐的程度让珍妮忍不住“哼”的笑了出来。
  见珍妮没做声,陆鸣又说:“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
  他叹口气:“珍妮,我也很痛苦,想找你,又不敢,每天都很煎熬。”
  珍妮抬眼看陆鸣,此刻他脸上几乎露出一个受害者的神色,这令她讶异。
  陆鸣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在一起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很不容易。七年啊,我是真的想和你走下去……”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不动声色地,端详这张全世界她最熟悉的脸。
  椭圆长脸,内双眼睛,眼尾微垂,鼻梁高但鼻头憨钝,眼角有颗小痣,笑起来鼻子中间有几道皱痕。在爱情使人盲目的最高点,珍妮曾摸着陆鸣的眉毛说:“你的眉眼和休格兰特一模一样。”
  一张坏不起来的脸。
  珍妮看着这张脸,有一瞬间想,要是他再坏一点就好了,杀人越货赌博嫖娼,让她恨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可他坏得这样温吞,垂着泪讲他有多痛苦煎熬,仿佛自己全然做不了主似的。
  不,这样最坏,珍妮想,他的软弱和逃避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爱情,直到热汤冰冷、油尽灯枯。
  她曾经那么相信过。
  珍妮打破沉默,开口道:“是不容易。你记得吗,申请硕士的时候,我还拿到一个西海岸的offer,比较文学专业。我很喜欢那个项目,你说,当然是一起去纽约啦。读硕士的时候,我修东亚研究的课,教授喜欢我写的论文,鼓励我申请东亚系博士项目。你说,博士什么时候都能读,先回上海试一试,闯闯看。”
  珍妮的语气越平淡,陆鸣的脸色就越难看:“你陪我回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让我说完……”珍妮打断他,“你知道吗,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在一起七年,每次到了分岔路口,我总想着,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很傻吧。可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从来没逼过我。”
  她提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我也不后悔。”
  陆鸣用手捂住脸,轻声呜咽:“珍妮,我……”
  听着陆鸣的呜咽,珍妮突然开了窍,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额头上长出一只能预知未来的眼睛,她想,我的痛苦是有尽头的。可是他呢,他将在这被卷入的命运里一路埋怨哀悼下去。
  她抬起头,最后一次看陆鸣的眼睛。爱的滤镜褪去,那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三角眼,珍妮自嘲地想。呵,什么休格兰特啦,孙红雷还差不多。
  珍妮喝完杯里剩下的咖啡,提过包,站了起来。
  她俯视着陆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字一顿地说:“让人怀孕的是你,别好像谁害了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你妈没教过你吗,不想让人怀孕的话,就好好戴套……”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噢不对,说不定这也是你妈安排好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珍妮脑中闪过几道白色刀光。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太明白如何刺痛他、一击毙命。
  珍妮起身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陆鸣。
  当代都市男女崇尚体面,分手也要握手言和、祝福彼此。
  都市女孩谨记师太亦舒的格言,最怕姿态不好看,被人笑是怨女哀妇。于是心碎了也和血吞下,假装毫不在意。
  珍妮偏不。
  她隐忍大度这些年,又得到什么好处了。她有愤怒的权利。
  她想起高中课本里的孔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她不需要姿态好看。
  “傻逼。”她很轻地骂了一句,脑子里浮现一个人和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
  只是这潇洒姿态未能持续太久。
  刚走出咖啡店,珍妮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她只好停下脚步,微微弯腰,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腔,大口地吐气。
  靠,珍妮低咒一声,一定是刚才喝下的双倍浓缩冰美式作祟。
  李珍妮告别旧爱的现场,心跳160。
  第8章 (八)黄桃罐头
  「黄桃罐头是全世界第一等的美味。」李珍妮
  ?
  珍妮钻进出租车那刻,好巧不巧,外头突然下起雷阵雨。
  她歪头靠着玻璃窗,城市在蒸腾的水汽里后退。
  天替她哭,珍妮反而出奇冷静,一点哭不出来。
  她想,如果是在爱情片里,此刻女主角定会把头轻轻一靠,眼角流下一行无声的泪,然后镜头一转,闪回两人从前的相爱桥段。
  当时几多甜蜜,现在就有几多忧伤。
  珍妮是浪漫爱情片忠实观众,罗马假日到卡萨布兰卡、诺丁山到曼哈顿、再到东京首尔台北,部部如数家珍。
  东亚爱情片最爱拍无疾而终的纯爱,相识微时、激情狂恋,再到急转直下,最后形同陌路,只剩记忆贮存当年纯真的笑容。
  浪漫电影为何经久不衰,不外乎观众爱看这样的起承转合。
  和平年代无战可打,挤地铁坐格子间的普通人,最大的疯狂不过撕心裂肺爱一场;分手更是高潮,给自己平淡的人生增添几分悲剧的崇高感。于是携纸巾进影院,擤鼻涕出来,看别人的故事想自己的心事,再一次确认,我也经历过啊,刻骨铭心的爱情。
  可是,如果自己并非主角,只是个毫不重要的路人甲呢。
  珍妮蹙起眉头,专心愤世嫉俗起来。
  或许她和陆鸣这场恋爱根本无聊透顶,写成剧本是第一集 就被毙掉的命运。
  男朋友搞大相亲对象肚子只好结婚,这一节倒是颇有戏剧性,发在网上论坛大概可以收获几十点赞和网友大骂“渣男”。
  莎莎是对的,陆鸣没有变。
  他从来如此,他的进取向上是包裹着的野心,他的世故圆滑是美化过的自私,在他的人生序列里,爱情是最可以被轻易抛弃的那一项。
  珍妮不是看不明白,只是演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以为真。
  在他们俩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恋中——珍妮轻轻叹了口气——最丰饶的是她的幻梦,最盛大的是她的想象力。
  出租车开上内环,堵得一动不动。
  天暗下来,对面车道驶来的车灯形成大小不一的圆形光斑,在雨中朦胧闪烁。
  珍妮呆望着,不由地陷入细碎的回忆。
  不是这样的。明明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候。
  北京的秋夜。
  她和陆鸣自社团认识每晚短信聊天以来第一次单独约会,从长安街一头走到另一头,吃着糖炒栗子漫谈,天冷起来,他把大衣口袋借给她暖手。散步两小时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捉住口袋里她的手,影子连在一起。
  纽约布鲁克林的夏日。
  家楼下有家印度料理店,味美价廉,玛莎拉咖喱鸡尤其绝妙,吃完鸡肉,还要拿馕蘸上咖喱汁吃个精光。他亲她,她躲开嗔怒,“满嘴咖喱味”,他圈住她,“彼此彼此”,然后吻成一团。
  哦,还有黄桃罐头。
  还是在纽约,珍妮半夜痛经发作,吃完止痛药仍不见好,在床上疼得哼哼叫。她嘟囔着:“真想吃黄桃罐头啊。”
  是珍妮从小的习惯,只要生病难受,母亲就给她买黄桃罐头,作为喝药后的甜嘴奖赏。
  半夜十二点,陆鸣穿着睡衣套上羽绒服出门,一小时后带着三盒黄桃罐头凯旋而归,献宝似的:“就知道那家亚超会有,还是你喜欢的牌子。”
  珍妮看他羽绒服上结了霜,感动得不行,边吃边哭:“黄桃罐头是全世界第一等的美味。”
  当她回溯往事,为这段恋情盖棺定论的时候,她把凌晨一点吃到的这口黄桃罐头命名为:珍妮爱上陆鸣的瞬间。
  在珍妮的这部电影里,闪回全是吃的。
  咽下肚子的食物是真的,附着在食物上的记忆也就不全是假的。
  珍妮和陆鸣,是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无法轻易抹去的关系。
  ?
  大卫来到永嘉路一间小洋楼,走上二楼,推开木门。
  是个二十来平米的房间,墙壁刷成浅色凹凸不平的纹理,茶几上摆着花瓶、几种时令花的组合。
  关芯坐在单人沙发上,她穿衬衫和宽松的西装裤。和这个房间一样,有种简单但讲究的气息。
  “是大卫吧?请坐…………”关芯示意大卫坐下,“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