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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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卓寺丞的失踪,我们大致推定以下几个方向:一,办案相关;二,途中意外;三,仇家报复;四,自行离开。”
  “三和四现在基本可以排除,目前我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两种可能。同时,途中遇险,又可以细分为以下几类情况:一,单纯的意外,如遭遇劫匪、天灾被困;二,途中发现某些线索,因而遭遇有预谋的阻拦截杀。针对这两种情况,调派人手沿途搜索、反复核查,是最稳妥的应对方式。”
  谈照微低头仔细浏览书吏呈上的文书案卷,道:“卓业稷办的那桩案子不是旧案复核吗?”
  “卓寺丞出京办的确实是一桩旧案。”温少卿打断了书吏未出口的解释,“不过情况比较特殊,时间跨度很长,罪魁祸首今年刚刚伏法。”
  建元六年六月二十七,司州凤安县织翠绣庄关门数日,传出恶臭,左邻右舍被熏得没法开门做生意,怀疑发生命案,一齐到官署报案。
  县署捕役到场,发现织翠绣庄大门紧锁,门上挂着‘闭门暂离’的木牌。撞开大门后,捕役在绣庄后院找到了两具尸体,分别是绣庄老板娘孙翠,以及孙翠的贴身丫鬟小玉。
  孙翠主仆死因一致,被钝物击打头颅致死。捕役在后院墙边找到一件染血的黄铜香炉,与孙翠主仆头颅伤口痕迹吻合,被判定为凶器。
  此后,县署张榜追捕绣庄老板李方乾,将其判定为杀妻逃亡的凶手。
  谈照微翻到案卷对应的页数,皱了皱眉:“一般情况下,妻子被杀,丈夫的嫌疑确实应该排在首位,但李方乾失踪多日,为什么不会是死了?”
  温少卿话语一顿:“哦?世子为什么这样想?”
  谈照微道:“人在逃亡时,能去的地方其实不多。城内肯定已经查过了,出城会留下记录,但我看这里写的是‘自六月二十二绣庄打烊后,全无踪迹’。他自己一个人,或许可以设法混出去,织翠绣庄生意这么大,他身边的贴身长随呢?”
  听谈照微列出几条疑点,温少卿微笑道:“没错,凤安县判定凶手确实太过心急,存在漏洞,不过他们有他们的理由——首先,李、孙夫妇此前曾经有过多次争执,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不过有帮工、邻舍听到过只字片语,似乎孙翠与某个男人不甚清白;其次,六月二十二绣庄打烊后,李、孙夫妇再度发生争吵,冲突极为激烈,为此赶走了所有帮工。”
  他一一细数出多条理由,而后道:“动机、旁证具备,所以凤安县的判定存在漏洞,却不能直接推翻。”
  织翠绣庄孙翠主仆被杀一案,以孙翠与人通奸,李方乾杀妻潜逃定论。而后,凤安县开始张榜缉拿李方乾。
  李方乾迟迟没有下落,这桩凶案在人们心中逐渐淡化,兴盛的织翠绣庄从此没落,辗转被另一家大户买下,改换牌匾重新经营,依旧做绣庄生意。
  建元九年,凤安大雨,住在城郊的某户居民被杀,这次有人目睹行凶,凶手仓皇逃离,县署捕役赶来,发现这户居民墙后有异,仔细检查之下,最终在荒地里挖出一具尸骨。
  尸骨的衣裳都已腐化,唯独手指骨有些异样,仵作检查之后,发现这具尸骨是个个头高大的男子,左手生有六根指头。
  尸格递上去,所有参与过建元六年织翠绣庄案的人立刻想起来,李方乾正是一名身材高大,左手六指的男子。
  李方乾逃逸三年之久,谁能想到,他早埋在了城郊荒地,连尸体都化为白骨。
  经仵作再次验断,以尸骨的状态推断,死者死亡至少已有三年。
  “凶手杀害李方乾、孙翠夫妇及侍从,然后将李方乾尸体弄走,埋在城郊,伪装成杀妻潜逃的模样,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李方乾身上。只是没想到,建元七年司州洪水,各地安置了一批流民,原本的荒地被分配给了迁移过来的流民居住,人多眼杂来不及转移尸骨,只能常常盯着。结果这户居民想要见缝插针开点荒地,把土挖松了,一场大雨冲出了尸骨,所以凶手只能杀人灭口——可惜被人目睹,于是来不及转移李方乾遗骸,只能仓皇逃离。”
  温少卿简单总结,旋即啪一声合上案卷:“凶手孙长三于建元十年三月被捕,据他供述,自己本是孙翠的远房亲戚,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杀害李方乾、孙翠夫妇,并且藏匿李方乾尸骨,伪装成杀妻案。”
  “买凶者,凤安大户王耀宗。”
  谈照微明白了:“织翠绣庄。”
  “没错。”温少卿说,“这是一起因绣庄而起的凶杀案,王耀宗觊觎织翠绣庄的地段和绣艺,意图吞并不成,铤而走险买凶杀人。由于情况恶劣、手段残忍,这起案件被报到大理寺复核。”
  “王耀宗供述,凤安县上任县令周茂德收受他大把金银,因此明知织翠绣庄案情有异,还是按照杀妻案来查,并且在案发后经由不正当手续,将绣庄转给了王耀宗。”
  周茂德已于建元九年告老,所以卓业稷前来复核此案时,将副手刘长安派往周茂德养老的越县调查,自己前往凤安县复核案情。
  此后,卓业稷写信向大理寺禀报,确认案件复核无误,准备北上归京,和刘长安约定在越县汇合,岂料离开行安县后,就失去了所有踪迹。
  “这个周茂德。”温少卿指尖在案卷上一点,“越县出身,家里在司州有些势力,算是个……”
  “土皇帝。”谈照微接话。
  温少卿连忙摆手:“没到那一步,顶多算是个不成气候的豪强,干点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小事还行。”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是谈照微听出来了,抬头看向温少卿:“你的意思是,和本案无关?”
  温少卿很中肯地说:“我倾向于周家没这个胆子,王大户家里就更不行了,但还得先排查一遍。”
  谈照微点头:“刘长安办事怎么样,他之前在越县,干脆拨点人过去,和他一起再梳理一遍。”
  温少卿一怔,正要说些什么,旋即意识到谈照微的意思——他要拨些人过去,不是相信刘长安,恰恰是要看住刘长安!
  “就这么办。”温少卿点点头,又提醒道,“对了,昨日你去了军备所,应该还没接到消息——圣上谕令,通传各地,皇太女有妊,为太女及皇孙贺,故令各地重理刑狱,拣选情有可原、意有可恕者,年前赦免。”
  这一道谕令颁布,各地官署都要忙起来了,人手肯定更紧张。
  温少卿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咔嚓!
  谈照微抬起脸来,面孔雪白,眼眸乌黑,手边的实木椅子扶手慢慢裂了。
  第138章 眉黛唇朱,肃杀如剑。……
  皇太女有妊,通传天下,朝野共庆。
  当高门大户、街头巷尾纷纷传颂时,作为话题中心的景昭,却对此反应平平。
  秋日凉意渐起,东宫那棵桂花树终于彻底地开败了,园子里积蓄起满枝满地的金黄叶片,风吹过哗啦啦作响。
  天边一行飞鸟掠过,在云端留下数道灰影。
  八角凉亭檐下挂起薄毡,三面围得风雨不透,留下一面挂了清透纱帘,又在帘角缀了同色缎子增加重量,避免随风乱舞。每逢秋风刮过,隔着纱帘向外看去,黄叶四处飞舞,凉亭八个角上挂着的银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此情此景,虽然喧闹,反而更显凄凉。
  大概没人会喜欢这么萧瑟的秋天。
  除了景昭。
  明旨通传天下后,她将手里一些不是很要紧的政务暂时搁置,稍微多出些闲暇的功夫。
  每当这个时候,她常常倚在凉亭里,审视亭外萧瑟的秋风。
  早在太医诊出太女有孕之初,皇帝便默许景昭将部分政务暂时交还,但景昭并没有这么做,硬是坚持大朝常朝一次不落,动辄议政理政熬到深夜,休沐日朝臣回家补觉,景昭批阅奏折。
  穆嫔见一次劝一次,急得团团转,每次都被景昭敷衍过去打发走,半点用也没有。
  裴令之起初想劝,但最后诡异地保持了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除去每日按例到时雍阁修书之外,其余所有时间守在明德殿里。
  景昭要熬,裴令之就默不作声陪着熬。
  所谓内外不相通,裴令之并不一定守在景昭旁边,但景昭只要回到明德殿里,裴令之永远不会比她先休息,坚持安排好景昭起居所有细节。
  他偶尔会传召裴臻之进来说话,带着杨文狸小娘子。
  出奇的是,皇帝向来关怀女儿无所不至,对东宫上下了如指掌。却在女儿怀孕的这个紧要关头保持沉默,没有对景昭这种近乎自伤的养胎方式作出任何反应。
  直到一日深夜,裴令之察觉不对,惊醒睁眼借着帐外朦胧灯火看过去,只见景昭睡相一如寻常,静静卧在锦被里,似乎睡梦正酣。
  裴令之伸手一探,皇太女额间薄薄细汗,鼻息轻而急促,已经发起热来。
  今夜又是倒霉的周太医值守,小轿颠簸近乎飞起,可怜周太医一把老骨头抖着腿冲进殿里,一摸皇太女的脉,转头道:“发热了,气耗伤神、忧思过甚——这是累出来的毛病。”
  要治发热容易,这里是东宫,数不尽的珍奇良药,周太医一剂汤药灌下去,天还没亮,只见皇太女已经渐渐退了热,中间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喝了第二剂汤药,再度睡过去了。
  皇太女抱病是大事,何况如今还怀有身孕,任谁都不敢隐瞒。周太医盯着景昭喝完第二剂汤药,确认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热,立刻掉头乘轿进宫,向皇帝面禀病情。
  说巧也巧,当日没有朝会。
  皇帝多年不肯轻易离宫,那日却破例,乘辇来了明德殿。
  他也不理会裴令之与匆匆赶来的穆嫔,径直遣走一切闲杂人等,走进殿里。
  两扇朱门在他背后轰然闭合,父女二人单独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皇帝再度离开。
  走到殿外庭院时,皇帝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驻足片刻,来到角落里那棵老树树下,折了一根细枝,端详片刻,转头离去。
  孝衣有着极为宽大的袍袖衣摆,白的晃眼,像是一片天边白云落到地上,被织进了皇帝身上的白衣。
  如云袍袖从裴令之眼前一晃而过,转瞬间去的远了。
  以至于裴令之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一声意兴阑珊的哂笑。
  他率领所有人谦恭拜倒,恭送御辇远去。然后转过头,看向那棵皇帝折枝的老树。
  那棵树真的已经很老了,不高不大,枝杈斜逸旁生,花鸟房内侍定期侍弄,依然显得很是沧桑。
  难怪这样好的意头,只能保住它不被砍掉,却依旧悄无声息地生长在庭院角落里。
  这是一株合欢树。
  后来裴令之问过宫里花鸟房的老人,据说这棵合欢树并不是后来移栽的成树,在齐朝年间便栽进东宫来,应该是从一株小苗慢慢长到如今垂老的年纪。
  但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
  皇帝驾临明德殿第二日,就有明旨通传天下,太女有妊,普天同庆。
  .
  朝廷要员和地方县官办事的水平,说的夸张些,可以用天壤之别四个字来概括。
  前者是天,后者是壤,还得是深山悬崖下面,乱石底部的那些泥巴。
  行安灵水两县此前瞎忙数日,连最基本的线索都没摸清,如果不是地方县署缺乏人手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事实,温少卿或许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谈照微肯定会在到达此地的第二天就上书弹劾两地县令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饶是如此,谈照微对他们的印象也没好到哪里去。
  温少卿私下劝慰:“他们要是能和世子的能力相比,现在你们就该掉个个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和这些地头蛇纠缠。”
  正副钦差商量之后,简单划分了任务。
  温少卿统管全局,带头梳理卓业稷过往行迹,谈照微要做的更简单一点,负责搜寻卓业稷失踪地点及沿途线索。
  谈照微上过战场,打过先锋,抓过斥候,论起破案可能不如温少卿,但要是论起调派人手、搜索踪迹,现在还在行安的所有人捆到一起都未必比得上他。
  果不其然,仅仅第三天,谈照微身边的随从十五就骑马匆匆赶回报讯,说是发现了可疑线索。
  “……”
  一片缄默中,谈照微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近前,单膝跪地仔细辨认。
  山风夹着秋凉吹来,卷起谈照微肩头碎发,他反手摘下腰间连鞘短刃,一勾一挑举到眼前,眼梢寸寸压紧,压出一个异常优美凌厉的弧度。
  半晌,他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沉默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没错,像是卓业稷的东西。”
  那是一截蹀躞带,尽头挂着断裂的桃形玉带钩,此前卡在山道边缘乱草碎石间隙,因为沾血后又滚了厚厚一层灰土,几乎与碎石泥沙同色,被草丛挡了挡,和乱草没什么区别,之前一直没被发现。
  不过说实话,以这截蹀躞带的破损程度,就算来往搜查的行安差役看见,也会当做行人丢下的垃圾,随随便便一脚踢飞。
  只有谈照微这样眼光极其毒辣,见惯富贵的人,才能精准辨识出那段裂开的玉带钩用的是独山玉。
  这种名贵玉石,寻常富人多半会拿来做玉佩玉镯等稍微大件的玉饰,像玉带钩这样随手可弃、容易失落的小件饰品,用这种等级品相的玉石,加以精细无比的雕工,实际上本身就是一种刻意低调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