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4节
  穆嫔神情缓和道:“既然任氏贤惠,你就要给他应有的颜面,内宅偶尔过问,把握住大面上不出问题即可,其余的放手让他去做——内外不分、主次不明,就容易坏事。”
  她想了想,又道:“今年任氏刚进门,你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要急着纳妾,明年再抬进来,给任家颜面,对你的名声也有好处。”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感情正浓,哪里会去想纳妾之类的事,小穆主事羞得脸色泛红,连声道:“姐姐放心,我现在正是专心办差的时候,根本没空想那些儿女情长。”
  穆嫔十分满意,柔和地看着妹妹:“你能这样想很好,趁年轻的时候,多拼搏,出些成绩,将来起码能得个实干的美名,到那时要什么男人没有。要是年纪轻轻十六七岁,满脑子贪花好色,未来走不远的。”
  穆六郎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穆嫔转过头来,瞬间变脸,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你不许再推三阻四,自己的终身大事尽快考虑好,反正我们家情况不怎么妙,姑娘的家世不必很在意,只要品行优良,性格又好就行。”
  想了想,穆嫔又很严谨地补充:“别家我不管,怡侯夫妇两族里的女儿一律不准沾,齐大非偶,我们小门小户不敢迎这尊大佛。”
  尽管口中说着齐大非偶,穆嫔的表情却显然不是称赞的意思,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嫌恶。
  穆六郎本来就想结束这个可怕的话题,赶紧趁机转移方向,皱眉道:“怡侯夫人……忒罕见了。”
  京中诸多高门大户,守旧派其实仍然存在,但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现出来刻板迂腐到了怡侯夫人这个地步的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小穆主事也咋舌:“怡侯夫人年纪大了,怕是从小听着三从四德长大,想法根植心底,已经拗不过来了——可怜了怡侯府上的女儿们,教养女儿是嫡母的职责,日日对着怡侯夫人那么刻板的人,将来可怎么办呢?”
  穆六郎说:“哎,怡侯夫人倒是知行合一——只是知错了方向,反而越行越糟糕。”
  车中响起一声清晰的冷笑。
  是穆嫔。
  她瞥着弟弟妹妹们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接过宫女手中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哼笑道:“知行合一,拗不过来?你们两个小东西,真是把人想的太天真了。”
  穆六郎被姐姐的话弄得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小穆主事反应更快,一拍脑袋,面露愕然,颤声道:“难道她心怀不轨,故意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心向前朝?”
  “……”
  车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穆嫔手腕一转,又给自己扇了两下风,幽幽道:“幸好你没去干刑狱,要不然三法司里定会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冤死鬼。”
  小穆主事:“……”
  “就她,有那个脑子和胆量?”穆嫔不屑一哂,“我看啊,她是心气不平。”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迷茫。
  心气不平?
  大楚朝廷禁绝女德女诫,抹平嫡长子女之间的差异,允许贵女、才女应选女官。无论怎么看,对官宦贵胄之家的女儿都是有利无害,怡侯夫人份属元配,生了侯府所有嫡出子女,世子都近三十了,也并不会损害她儿女的利益。
  穆嫔道:“你们那时候年纪还小——其实我也一样,都是后来听说的,在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是很有名的贤德妇人,一度被赞誉为夫人典范,不妒不忌贤良淑德,很多人称许她有班、冯的品格,极受嘉许。”
  然而很快,伪朝南下,齐朝国祚终结,北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年代,随之一并告终的,是怡侯夫人女子典范的风光岁月。
  其后,大楚立国,皇帝立膝下独女为储,宣布禁绝《女则》《女诫》,拔擢柳希声等女子入朝为官,允许嫡长女承爵,又选用女官入东宫,彻底颠覆了过往前人对女子的衡量标准。
  “从名动京城,到湮没无声。”穆嫔换了只手托腮,“想来,她一定非常不甘心吧。南方名士声名鼎盛者,一句点评可以决人前途,一句否定便可使人身败名裂,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也能在后宅女眷中逞这份威风,现在不行了,她肯定难受的要死。”
  穆六郎怔愣片刻,小声说:“这样说来,怡侯夫人有些可怜,前半辈子适应的规则,到了后半生,忽而全都不适用了,一下被抛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里,无所适从。”
  小穆主事说:“那些过往的旧规则,明明对她这样的女子并没有益处,可数十年受到的教导深入骨髓,她连辨识对错的能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能抱着那些早已过时的想法,凭吊旧日风光。”
  “……”
  穆嫔危险地眯起眼睛。
  “哪来的两个蠢货,出去别说我认识你们。”
  听着弟弟妹妹的话,穆嫔气不打一处来,啪!
  她一拍桌子,手腕上碧莹莹的翡翠镯子磕到桌边,却丝毫不心疼,只冷笑道:“她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用得着你们两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心疼?几十年活下来,真当她只长个头不长脑子?”
  “民间有句俗话,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换句话说,位置决定脑袋,坐什么位置,决定我怎么衡量利弊,七娘是我亲生妹妹,我盼着她好,所以我教育她女子就要杀伐果断立得起来,支持她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男人。”
  “但是到了你身上。”穆嫔劈手一指穆六郎,“你是我亲生弟弟,所以我希望你能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女郎,那样自己才能过得舒服——至于你妻子、七娘丈夫在内宅里快不快活……”
  她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他们的死活。”
  “怡侯夫人自己也有女儿,她就算思想改不过来,总该知道怎么做对女儿有利。可是她没有,怡侯府上的女儿不分嫡庶,一个个读着三从四德长大,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慈;作为一个受本朝诰命的命妇,她不忠!”
  这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小穆主事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小声说:“万一她就是单纯的死板,而且有点蠢呢?”
  “我都说了,她是五十岁的人。”穆嫔说,“她要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从小听着那一套长大,还没拗过来,那我不说什么,但是四五十岁了,孙子都学会跑了,大楚立国十一年了,十一年还不够她适应,那蠢死她活该!到这个年纪,就别往家教上面推卸责任了。”
  她反手一指自己:“穆氏过去教的我什么?大家闺秀,矜持温良,我活到十五岁,受了十五年这样的教育,真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刻,还不是要豁出去拼死一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她不变,是因为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做了一辈子侯门夫人,当然能站在干岸上指指点点嘲讽别人,抱着那点过去风光做白日梦。”
  直到此刻,穆嫔眼底的冷意终于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她厌恶怡侯夫人,甚至可以说是憎恨。
  在怡侯夫人心里,女人应该三从四德,皇太女这样的千古奇谭,压根不应该存在,像她这样的皇太女侍妾,当然更是自甘堕落,滑天下之大稽。
  怡侯夫人不敢非议东宫储君,却敢背后和颍川穆氏那些老东西一起表现出对她的不屑,拜高踩低的本领,果然炉火纯青。
  穆嫔语气森冷地道:“你们这两个小傻瓜,真是年纪小,天真不知事,把人想的太好,哼!依我看,怡侯夫人什么都清楚,她心里明白着呢,她自己是侯府夫人,母家有靠,儿女双全,只消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舍出去一个并不值钱的夫婿做出贤惠模样,便能成为京城女子典范,享尽风光追捧,在她看来,这可是桩划算买卖。”
  “她风光了,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被她踩在脚下,当她风光满面的踏脚石。她要支付的代价就那么一点,反正怡侯不打她,也不会休了她,可是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和她一样有恃无恐,能支付的起三从四德这份代价?”
  “如果当年我还守着家族的教导,一天到晚温顺听话,恐怕现在我和七娘早就被随便嫁到哪个破落人家,六郎你干脆就一病没了,咱们这一房的产业、父亲母亲留的财物,全便宜了家族。”
  说到这里,穆嫔是真有些难受了。
  过往多少年,这都是她最为恐惧的噩梦。直到入了东宫,有太女撑腰,她才能夜夜酣睡到天亮,不再像过去那些年里时常惊醒。
  她语气复杂地道:“她可不蠢,她的小聪明太多了,多到想起自己失去的风光,就难受的睡不着觉,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惹人生厌的模样。”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看着姐姐倏然黯淡下来的脸色,觉得心里很是难受。
  姐弟三人自幼父母双亡,是穆嫔小小年纪担起了长姐的重任,又当爹又当娘艰难护着弟妹长大,他们小时候见过穆嫔委曲求全的模样,也亲自经历过人情冷暖。
  穆六郎鼻子立刻一酸,哽咽道:“姐姐,你将来出宫跟我住吧。我跟七娘都商量过了,没有你哪有我们今日,我们都特别想孝顺你。”
  “?”
  穆嫔脸上浮现出一点轻微的疑惑。
  穆六郎提醒道:“你以前不是说,太女殿下允诺过将来许你出宫居住吗?我们早就说好了,共同奉养姐姐。”
  “你们有心了……”
  穆嫔跟他们说这些,其实是为了证明景昭对她的宠爱,也有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忧的意思,压根没打算出宫,结果这对傻孩子完全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只好语气艰涩地道:“不过不必了,殿下虽有恩典,可我无意出宫,预备终身侍奉殿下。”
  小穆主事愣了愣,意会过来,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穆六郎却没领会,继续热泪盈眶,开始抒情。
  穆嫔有点感动,更多却还是觉得丢脸,当下喝止道:“够了,我不是和你们客气。”
  穆六郎脱口而出:“为什么?”
  穆嫔暗地里磨了磨牙,微笑着看向愚蠢的弟弟,问:“你奉养我?”
  穆六郎连忙点头,同时把单薄的胸膛拍得邦邦作响,竭力表现自己的诚意。
  “二十年之内,你能当上三品大员吗?”
  穆六郎:“……”
  三品无论在京中地方,都是毫无疑义的高官重臣,在外称作封疆大吏,在京可以比拟九卿。
  让他当上三品大员,还不如把他直接吊死比较快。
  穆嫔微笑着道:“蠢东西,我可不是在和你客气。”
  她一指自己太女嫔规格的宫装,展示发鬓金玉、腰间琳琅:“我现在是正三品太女嫔,位份仅在储妃之下,又有殿下偏爱,皇宫和东宫里面正经的贵人加起来凑不够一只手,我虽不敢与圣上、殿下、储妃相提并论,多多少少也算个主子。天下富贵,各地贡品,要先过了皇宫和东宫,才能轮到满朝公卿,我还有什么贪心不足之处?”
  她斜睨着穆六郎:“等你穿朱戴紫,位居公卿的时候,再想奉养我的问题吧,现在别说,让我跟着你们受苦吗?”
  穆六郎:“……”
  小穆主事:“……”
  第132章 比怜爱更先生出的是忌……
  八月十五,是皇太女生辰,京中又呼作‘小千秋’。
  往年宫里不办中秋宫宴,仅为皇太女庆贺生辰,但今年太女妃已经册立,有心人暗自观察宫中风向,发觉规模远胜于往年,想来是为了筹备中秋宫宴。
  修书的进度仍然平稳,除了太女妃又开始频繁告假。
  如今距离小千秋已经不剩几日,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穆嫔带着上百位内廷侍从官忙得天昏地暗,眼下青影深深,已经是一幅随时要昏过去的凄惨模样。
  她也顾不得避嫌,坐在裴令之下首的锦凳上,语气又急又快:“含元、钦光二殿的布置有大尚宫操持,我们还得最终过目一遍。”
  裴令之风轻云淡:“我来。”
  “前年小千秋用了一百二十八只内造的嫦娥抱月灯,当时圣上赞了句精巧,今年我让少府再依样打一套出来,他们到现在还差些,再晚东宫就没有时间一一检查了。”
  储嫔的身份不足以号令少府,让穆嫔出面和他们硬碰硬显然不智,裴令之点头,道:“我来。”
  “这里是宫宴的位次名单,这是拟定的舞乐单子,这些是还差的人手和材料,你看怎么办?”
  裴令之心平气和地示意积素接住:“我来。”
  穆嫔说:“不是我存心给你找事,这些东西我自己处置不了,殿下又不回来住,我没法子。”
  裴令之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自从六月末京城迟迟不肯降雨,京城周遭出现大旱迹象,景昭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议政到深夜才回东宫,草草在明德殿歇下,睡不到两个时辰,又更衣上朝去了。
  裴令之实在不放心,和景昭商量了一下,自己命人收拾行李,暂且搬进了明德殿居住。
  每当景昭踏着满地月色推开寝殿大门,数盏光晕柔和的灯火映出细细温着的甜羹,还有榻前合衣打盹的美人。
  哪怕她推门的动作再轻再缓,那扇朱红殿门无声无息划出一道弧线的瞬间,裴令之永远会惊醒般睁开眼,抬眼朝她一笑。
  这种感觉不坏。
  景昭没有反对。
  但不知为什么,七天前的一个夜里,裴令之支颐静坐在榻边,如往日般翻着一本书,等待皇太女回来,却没有等到。
  他等来了一位御前内官。
  那位面容熟悉的内官朝他欠身,笑容非常真挚,说道:“太女殿下今夜留宿宫里,请太女妃自行安歇,不必等了。”
  景昭年幼时由皇帝躬亲抚养,居于宫中,至今皇宫里还保留着她的寝殿,有时议政结束天色太晚,景昭就索性在宫里再睡一夜,这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