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2节
  南方世家的眼皮没那么浅,但他们需要从赐礼中窥测圣意与态度。
  裴二爷带着几个族人,略带忐忑地等着女官宣读赐物。
  第一口箱子摆在面前。
  方才裴臻之夫妇也收到了这样一口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件水头极好的翡翠观音,单说那料子,便不是轻易能找来的。
  箱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件粗布衣衫。
  说实话,能在锦绣金玉成堆的东宫里找出这么一件衣服,也确实可谓用心。
  鱼女官沉声介绍,宝相庄严:“这是储妃殿下赐下的,寓意‘两袖清风’,江宁裴氏乃名门望族,世代门楣不改、家风贵重,更胜金玉百倍,储妃殿下特赐此物,但愿家风永存,不负圣恩。”
  望着数十名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模一样箱子的宫人,裴二爷突然生出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房中介绍之声不绝于耳,屋外燕女官带人守在门外,一个个竖起耳朵。
  半晌,燕女官咂了咂嘴,神情复杂道:“这么一看……东宫是干净多了。”
  第129章 观山小筑
  炎炎夏日,往往多雨。
  今年却不然。
  观山小筑,是京城夏日里最宜避暑的一处皇家别院,地势高而凉爽,江水潺潺而过,极是宜人。
  由皇太女妃牵头的花宴便在这里举行。
  自六月初六东宫大婚之后,太女妃多数时间仍然在皇城中主持修书,连宫务都多半托给太女嫔穆氏打理,只在内外命妇眷属入东宫参拜太女妃的宴会,以及七夕宫宴现身两次。
  真要说起来,今次观山小筑花宴,是太女妃第一次牵头行宴——七夕宫宴是历代传统,不能算入其中。
  太女妃首次牵头行宴,意义自然非凡。
  一大早,朝臣宗亲内眷们的马车便挤占了朱雀大道,相继出门往观山小筑赴宴,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接待来宾的花厅中便已经坐满大半。
  往年穆嫔代掌东宫宫务,也曾出面举办过几次宴会,但终究不是正妃,规格等级稍逊一筹。至少以穆嫔的身份与谨慎,是不会将行宴的地点设在东宫以外的。
  观山小筑名气不小,却属于皇家私产,而皇家私产,其实和宗室没有半分关系,完全归属于皇帝父女。在过往的建元年间,这座名气不小的避暑胜地,其实从来没有向任何外人开放过。
  以松阳郡主为首的一批宗室女眷们说笑着进入观山小筑,登上备好的软轿,目光却忽的一亮。
  ——前方迎候来客的女官内侍中,站着两个颇为显眼的年轻郎君,面目俊秀,身量修长,虽不算是顶尖的容貌气度,但年轻鲜亮,掩不住的勃勃朝气。
  松阳郡主话音一顿,欣喜问道:“那二位郎君是?”
  这位郡主的风流散漫京中出名,侍从也不惊讶,恭谨道:“回郡主,积素、炳烛二位郎官是太女妃殿下的陪嫁,代太女妃在此迎候诸位贵人。”
  这里的‘郎官’并非指侍郎、郎中等外朝官员,而是‘内郎官’的简称。
  宫中一切近臣,其实都可被称作内官、中官,但为了区分太监和女官,常常称呼有头有脸的太监为内官;女子直接呼为女官,又或是中官。
  而今随着太子妃嫁进东宫,带来了自幼侍奉身侧的贴身侍从,这些侍从身为男子,既不好像太监一样被称作内官,又不好和女官一样被称为中官,索性借用前朝官职,称一声内郎官,又或郎官。
  松阳郡主面露憾色。
  她再大胆无忌,也不敢去讨要太女妃的身边近臣。只好下死力又盯了一眼,叹道:“南方儿郎,果然别有一番气韵。”
  能和松阳郡主过从甚密的内眷,大多性格颇为奔放无拘,当即有人掩口轻笑:“郡主若喜欢,不妨弄一个到府里养着,听说今日花宴上,来了好些南方年轻人呢!”
  放在往常,听了这话,松阳郡主非但不会羞涩,还要调笑几句。今日却扭身看了她一眼,皱眉沉目,直到对方面露忐忑,才寒声道:“说话谨慎些。”
  那人碰了个钉子,颇为尴尬,眼眶便有些红了。
  松阳郡主拧眉不语,心想这个蠢货!
  她虽然风流浪荡,但能在宗室里格外有几分面子,自然与那些一天到晚只顾享乐的纨绔男女不同。事实上,松阳郡主对朝廷政务颇为了解。
  就譬如,普通内眷大多以为今日这场花宴只是太女妃公开交际往来的讯号。但松阳郡主却知道,自从东宫大婚,南方又有数位出身世家的大儒名士入京,带来了南方诸世家献上的典籍藏书,皇帝当即便赐下高官,表现得颇为赏识。
  当然,重臣之位历来紧缺,如三司六部九寺等实权要职,从来不会少了人坐。皇帝不可能为了赏赐南方官职,撤换并无罪责的旧臣,于是南人得到的官职品级虽高,大多只是花团锦簇的加官散官,空有虚名而不掌实务。
  但无论实职虚职,皇帝既然赐官,便已经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要粉饰太平,要花团锦簇,要展现出毫无间隙的亲近。
  ——至少在表面上,一床锦被盖住所有暗流,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堪。
  那么,朝廷态度在此,太女妃自己就是南人,今日花宴上,前来赴宴的南方年轻人更是各个出身不凡,怎能视作等闲,随意出言调笑?
  倘若惹出事端,天子也好,朝廷也罢,才不会吝惜几个于国于朝没有半点功绩的等闲纨绔。
  软轿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了观山小筑的主院,照晴阁。
  照晴阁两面环水,厅堂空旷,分明厅中没有陈设任何冰盆,一步踏进门槛,竟有幽幽凉风扑面而来,恰到好处驱散了室外炎热。
  太女妃裴氏端坐上首,太女嫔穆氏稍次一席,另有数名内眷陪坐在旁,下首侍立着数位锦衣华服的未婚男女,无一不是名门官宦儿女,如今却十分恭谨地侍立着,垂手低眉温顺至极。
  松阳郡主打眼一看,只见陪坐近前的那些内眷并不全都认识,但她认识的那些,就包括了薛相夫人、柳相内眷、陈国公夫人、赵国公夫人等,皆是内眷中最炙手可热的顶级家世。
  她很识趣地上前行礼,就要退下去。但风流好美的本性难改,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悄悄瞥向太女妃,正巧太女妃侧首与杨太太说话,眼风扫过来,怔了一怔。
  松阳郡主连忙谢罪,太女妃并不介意,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松阳郡主大气也不敢喘,退下来坐进椅子里,自有相熟的宗室女凑过来小声谈笑。她嘴上胡乱应和着,心却跳的砰砰砰极快。
  ——真是奇了,那么好看又平和的一张脸,眼风不经意间扫过来的时候,却令人心头发颤,情不自禁地生出紧张敬畏来。
  这难道便是天生的太女妃气度?
  下首一个宗室郡主的胡思乱想,裴令之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问姐姐:“文狸怎么没抱来?”
  “小孩子来花宴干什么。”裴臻之斜他一眼,又悄声道,“近来可安稳吗?”
  这句话问得含糊,可以作许多种解释。
  裴令之心里清楚,姐姐问的是大婚那日,望仙别馆荷塘里浮起的那具尸体。
  此事可大可小,查案被交给了外臣,裴令之并不清楚细节,直到几日后景昭将案卷带了回来,二人头并头看了半天,最终看到结论——判定意外。
  那名溺死的女子是别馆粗使侍女银珠,年十三,家住定州交县黄花村,出身来历清清楚楚,六岁就进来当侍女,是别馆的熟面孔,基本可以排除伪造冒充的嫌疑。
  这孩子年幼,望仙别馆过去一直闲置,少有贵人驾幸,别馆里的侍从们待她宽和,只要规矩大面上不错就行,并不下死力约束。过去银珠便有趁夜溜进茶房偷吃点心的举动,因此被罚了两次,案卷给出的推断结论是,银珠年幼贪玩,当日深夜出门去偷吃,途经荷塘被远处巡逻的动静吓到,不慎脚滑落水,因此溺亡。
  案卷细节详实,口供物证一应俱全,推断看上去也极为合理,暂时找不出明显漏洞。
  但裴令之就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没有问,但他能感觉到,太女有着相同的感觉。
  裴令之神色平静道:“放心,有圣上与殿下坐镇,没有人能把手伸进东宫。”
  裴臻之便不多提,只轻声说道:“你瘦了些,苦夏也不能不吃东西。”
  裴令之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然后他又低声道:“杨家有没有适龄的儿女,仔细挑几个,殿下有意牵线。”
  这本是极大的光彩,裴臻之却没有露出喜色,秀眉微蹙,轻声道:“没妨碍吗?”
  陪坐的内眷不少,裴令之不欲细说,只含糊说了句:“无妨。”
  话音落下,他目光一扫。
  顺着裴令之眸光望去,太女嫔穆芳时正侧头与人谈笑,身侧站着一个年轻郎君。
  那正是穆嫔的亲弟弟,穆氏六郎。
  裴臻之就明白了。
  杨家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她反而放下心来。
  第130章 争端
  一般来说,高门望族召开花宴,大多只有两种目的:一是为了交游往来,二是借此婚嫁子女。
  事实上,这两种目的并不冲突,且往往相辅相成。
  今次花宴的目的,二者兼有。
  当然,东宫没有需要婚嫁的子女,之所以筹备花宴,递帖召集京中贵胄内眷,根本原因在于前朝。
  大楚朝廷愿意择选一位南方世家公子,占据至关紧要的太女妃之位,已经彰显了足够的诚意。因此南方必须做出足够分量的回报,大儒入京献书出仕,世家遣送子弟前来,表现得十二万分恭顺虔敬,就是南方给出的答案。
  伪朝窃据北方十二州,统治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五年,却留下了无穷后患。南北往来一度断绝,且各有各的凄惨之处。
  北方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南方脱离朝廷,彻底沦为了各大世家的后花园。
  至此,北境之外,荆狄忧患彻底平定后,弥合南北裂隙,令南方子民归心,成为朝廷当前极为重视的任务。
  自从去年南方九州动乱后,南方世家元气大损,再也无力挟势自重。但他们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盘踞了数百年之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外如是。
  重划南方田地,诛杀豪强首恶,是朝廷安抚南方庶民的手段。
  赐以高官厚禄,缔结儿女姻亲,是朝廷安抚南方世家的手段。
  当然,‘厚禄’是真的,朝廷不差这点钱,‘高官’则可能不太符合南方世家心中的满意标准——但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否则南方世家显得最不占理——你就说这官职够不够高吧。
  什么,你说实权不够?
  ——朝廷不拘一格拔擢白身而至高位,已经是难得的恩典,还敢挑三拣四?绍圣殿里那把椅子实权最重,你要不要坐上去试一试?
  裴令之以太女妃之尊,亲自出面举办花宴,将南方世家的年轻子弟引入京城名门的圈子里,无疑是极大的诚意与体面。
  他端起茶盏,轻轻沾唇,余光瞥见积素快步前来,于是一点头,道:“人来的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并不刻意高亢,平淡如水。
  他的语调并不显得尖锐,轻柔如风。
  但随着他开口说出这句话,身前所有内眷的言语全部止住,安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一层层向阶下传递,最终席卷整座厅堂,一切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