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44节
  景昭今日难得闲暇,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听李盈风讲的有趣,也不打断,只含笑听着,偶尔接一两句。
  转过交相掩映的花木,那株据说生长了数百年的名贵梣木近在眼前,青碧枝叶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伴着水畔的凉意扑面而来,仿佛平地起了一阵凉风。
  李盈风说这里适宜避暑,当真不是虚话。
  景昭停住脚步,仰头望去,日光穿透交错的枝叶洒落,化作许多明亮跳动的光团,就像白日落下的星子,分外可爱。
  她衔了笑,正欲说些什么。
  哗啦!
  一声水响,从池中传来。
  极其清亮,并不难听,更不震耳欲聋。
  然而除却皇太女之外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全身一凛,猛地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池畔水中,交织的接天莲叶间,露出一道雨后菡萏般俊俏动人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俊俏中带了些天真,却已经能看出未曾完全显露的俊美,他从水中冒出来,满头长发尽数湿透,完全贴在身上,上半身半遮半露,隐约可见白皙结实的肌体。
  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此处会有这么多人,一惊之下,双眼睁圆,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眼看少年环抱双臂,似要缩回水里匆匆逃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少年现身的那一刻,明里暗里随行的数名东宫护卫和身疾扑,顷刻间便来到池畔。
  喀啦!
  骨骼关节拧出脆响,少年吃痛惊叫,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抓住头发提出水面,顷刻间喀啦数声,四肢关节尽数被护卫们反拧制住,下颌也被卸下,极其粗暴地往岸上拖。
  岸边一名护卫退后半步,解下外袍甩过去,盖住少年赤裸的身躯,免得这幅扭曲狼狈的丑态被太女殿下看见。
  护卫们训练有素,饶是遇上这种情况,依然有条不紊,将这光裸半身的疑似刺客按住拽出池子,硬给他披上外袍,迫使他跪倒在地。
  一名护卫将那少年的脸硬扳起来,大声禀道:“殿下,刺客已经擒获。”
  那少年眼眶里盈满泪水,将滴未滴,煞是惹人怜惜。
  但因为下颌关节被卸的缘故,他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地挣扎,且四肢受制,胡乱裹了件护卫的外袍,极其狼狈。于是七分的可怜可爱便变成了十成十的滑稽可笑。
  一旁,李盈风愕然瞪着那少年,脸色难看到了近乎发青的地步。
  她身侧随行的李氏侍从脸色大变,惊呼:“表少爷!”
  李盈风的眼底好似要喷出火来,扑通跪了下去,抢着叩首请罪:“殿下恕罪,是臣治下不严,匆促之下奴婢们没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以至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她不是蠢货,连侍从都能认出来那少年的身份,她自然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她前来投奔的孀居姨母之子白氏,算是她的表弟。
  李盈风心中怒火更炽。
  她忙着在东宫当值,在外面办差,难免对家里寄居的破落户亲戚不甚了解。只隐隐约约听母亲提过,说这个表弟看着文静心气却高,让她离得远点,免得被缠上。
  ——但这也太高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剑,那少年现在肯定已经被李盈风的眼神斩成了肉泥。
  ——他竟然敢行险,竟然敢试图诱引皇太女!
  李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清流文臣,李盈风父祖三代持身甚正,如果今日之事传出去,那简直就是现成的一个话柄——李氏表里不一,献美太女借此邀宠。
  天地良心!
  就算要献美,该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赶在太女大婚前夕,那等同于直接彻底得罪了未来太女妃,为献一侍妾而开罪储妃,就算是薛兰野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更何况,未来太女妃天姿国色,容光惊人,以白氏这点美色,譬如萤火与皓月争光,还不够丢人现眼贻笑大方呢。
  李盈风自己就是家里精心培育预备承嗣的继承人,又同为女子,深知如她一般的承嗣女作何想法——山珍海味吃腻了可能会愿意换清粥小菜,但夜明珠看习惯了,没有人乐意去换一颗死鱼眼珠子摆在家里。
  她毕竟是东宫里历练出来的人,眼光见识并不算差,很清楚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处说,这其实就是年轻郎君意图攀龙附凤;往大处说……
  没见东宫护卫刚才上来就将白氏定性为刺客吗?
  今日皇太女驾幸此地,李府早就将园中清场,除却李盈风带着几名侍从陪太女游园,另有几名李家主、李太太身边的亲信侍从远远候在一旁,等着奉茶打扇、跑腿做事。除此之外,就连李盈风嫡亲的弟妹,都只过来行礼拜见,便很乖觉地带人退下了。
  由于负责清场的是李府,东宫护卫们只负责戍守内外,一旦白氏被定性为刺客,东宫护卫们固然要吃些挂落,但及时制服刺客,又可叙一叙功劳。
  但那意味着李家就要倒霉了!
  这也是李盈风一刻不敢迟缓,当机立断跪倒请罪的缘故——她要把白氏定性为‘闲杂人等’,才能把李家从窝藏刺客这个泼天大罪里摘出来。
  景昭双手笼在袖中,眉梢轻扬。
  她还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直白浅陋的勾引方式,从小到大,对她明里暗里示好的男女数不胜数。一开始她还只需要提防男人,等到穆嫔初入东宫时,景昭就连各家的女郎都要当心了。
  女郎和她没有男女大防那一层束缚,但与之相对的,女子之间即使传出闲话,也不会混淆血脉,所以便不至于毁坏名节,景昭不是非纳不可。
  好在景昭足够谨慎,否则这么多年下来,东宫里的妃妾恐怕多到足以塞满整座皇城。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少年的手段很是浅陋,心思倒是奇巧,竟能在李府重重清场之下潜入池水隐藏。
  看着跪倒在地的李盈风,景昭道:“李家的治家手段,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她是真的有些不满。
  幸好今日潜进来的只是个少年,要是真的刺客,岂不是将她陷入了险境?
  这是显而易见的敲打。
  李盈风不敢辩解,一边继续叩首谢罪,一边在心里把白氏母子诅咒了八百遍。
  “罢了。”景昭道,“起来吧,既然是你们家的家事,本宫不插手。”
  皇太女的语气不轻不重,虽然出言敲打,声音也始终平缓,并没有疾言厉色。
  李盈风的汗水立刻就滴了下来。
  .
  天边晚霞浓郁,就像火焰,也像皇宫里悬挂的朱红宫灯与红绸。
  傍晚的风稍微凉了些。
  景昭早把李府的那件事抛到了脑后。
  从小到大,她遇见过的类似情况数不胜数,手段有高下之分,实质完全相同。
  要是每一次她都为此挂心许久,那日子也不用过了。
  她回东宫沐浴更衣,换了身家常衣裙,不是平日里合乎东宫身份的常服,仅仅只穿了一条天水碧色的宫裙,弃冠用钗,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乘肩舆往宫里去。
  从东宫到皇宫不必走正经的宫门,有专门衔接两宫的宫道,景昭不必担心这幅模样被外臣看到有失庄严,一手斜斜撑着头,没多久便被凉风吹得昏昏欲睡。
  皇帝照例还在明昼殿里,今晚允许景昭来和他共进晚膳。
  御前太监殷勤地将景昭迎入殿内,命宫人奉上茶点,笑道:“圣上还在后边,奴婢们不能惊扰,请殿下稍待——不知殿下想吃些什么,奴婢先给御膳房传话备上。”
  景昭道:“我要吃拨霞供。”
  太监面露难色。
  拨霞供,指兔肉切片,沸汤涮熟,佐以酱料而食,是宫中民间都十分常见的一种吃法。
  然而皇帝多年来饮食清淡到了极点,太监心惊胆战,仿佛已经想象出了铜锅白烟袅袅升腾,皇太女执筷大快朵颐,而皇帝端坐一旁分毫不碰的画面。
  “没事。”景昭轻描淡写地宽慰,“我担着。”
  太监不敢违拗,神情忧愁地奉命离去。
  承侍女官快步跟出去,继续向那太监交代皇太女喜欢的配菜。
  拨霞供准备起来其实很快,皇帝移步过来时,一应准备已经全部做好了。
  景昭示意传膳。
  两口白雾升腾的铜锅被抬了进来,各色生肉蔬菜摆满了两张桌子。
  前去吩咐的太监心惊胆战走进来,瑟瑟发抖瞥向皇帝身后的梁观己,向干爹投去求助的目光。
  梁观己视若无睹,笑道:“殿下要吃拨霞供,不妨将存着的两壶梅酒取来,既不醉人又清甜适口,最是般配。”
  景昭坐下来,盯着锅里的红汤,问皇帝:“父皇?”
  皇帝静声道:“你自己喝,我可不陪你。”
  “那还是算了。”景昭失望道,又抬头吩咐梁观己,“取出来吧,先别开,我走的时候拿走。”
  皇帝的神情就像他面前那口锅里的白汤,平淡无波,梁观己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忙不迭打发宫人出去取酒了。
  两口锅很快翻滚起来。
  景昭挥退宫人,自己执筷,在锅里猛捞牛肉,忙的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红汤翻滚不休,各色肉片菜肴上下浮沉,看着十分热闹。
  皇帝挑起一片煮的近乎透明的菜叶,慢慢吃了。
  他面前那口锅与其说是白汤,不如说是清水,是景昭最恐惧的那种锅底,她一直坚持这种锅底应该被逐出大楚,然而皇帝根本不理会。
  水面上,白雾与热气一并升腾,使得皇帝的神情也模糊了大半。
  皇帝忽然道:“你把人退回去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景昭正忙着用汤勺在锅里打捞失踪的兔肉,闻声反应慢了些,很茫然地回过头:“啊?”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自然地点头:“哦,是的。”
  “为什么?”皇帝问。
  景昭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我暂时不需要,就先退回去了,反正下个月初就要大婚,何必提前弄几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摆在东宫里。”
  她放下汤勺,开始计数:“一是占地方,您是天子,赐下的人不能塞在一起,至少得两人一座院子,那就要占东宫好几座院子;二是麻烦,有他们在,芳时不好随便走动,哪有让太女嫔主动避让侍妾的道理?”
  “第三就是,我不喜欢。”
  说到此处,景昭的神情沉静下来,道:“这一点最重要,我有最合心意的那个人了,其他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想要。”
  皇帝并没有对女儿的话感到恼怒,只平静看着她道:“为了裴氏?”
  景昭蹙眉斟酌片刻,纠正道:“为了我自己。”
  “我现在不想要其他人,我就喜欢最合心意的那个。”景昭耸了耸肩,“别的人放在东宫除了麻烦,没有别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