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00节
  ——要糟了。
  裴令之看向她,眼底同样含着一点说不出的忧虑。
  景昭继续写:船。
  二人对视一眼。
  轻微的颠簸,片刻的寒冷,带着潮湿的风,还有隐隐的水声,此刻在他们心中化为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们现在,正身处一条巨大的船上。
  消金坊的背后,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只是城中向来禁止在内河行船,河畔又无船只,苏惠调查时没有漏掉这一点,他们就忽略了水路,认为拍卖会的活动范围仅仅在消金坊内部,不会离开。
  谁能想到,消金坊竟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将所有人转移到了一条大船上?
  手心一痒,景昭集中注意力辨别,发觉裴令之写的是四个字:地下水道。
  地下水道,由小船离开城中,登上大船。
  景昭抬手要写,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太慢,附到裴令之耳畔低声说:“不对,这里的宾客不会有身份太贵重的人,这里要么没有身份足够的贵客,要么那些贵客在别的地方。”
  “为什么?”
  景昭心想这还用说?真正活在云端的人无法接受被人以任何形式摆布,像这样蒙上眼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岂会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主动权交到他人手中。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秒厅中骤然化作喧嚣。
  鼓噪声、掌声与欢呼声齐齐爆发,所有宾客以一种格外兴奋的态度同时看向高台。
  不知何时,那里走出来一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高声宣布:“诸君请看今夜最后一件藏品——”
  轰隆!
  高台的地面裂开了。
  刹那光影变幻间,高台上空万千红绸垂落,如裙裾般飞舞环绕,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能隐隐窥见高台的裂口中有许多口巨大的箱子向上升起,伴随着‘喀啦’‘喀啦’的响声,稳稳摆在了原地。
  乐声骤起。
  像是琴声,又似笛声。
  飞舞的红绸凌空而起,伴随着消逝的笛声没入穹顶,再也不见。
  身临其境,这幅场景确实极为风雅好看,然而台下宾客哪有心思欣赏,纷纷向台面上看去。
  台面上摆着的不是箱子,而是四只巨大的金笼。
  那些笼子装饰着极为繁复的花纹,边角缀着铃铛,很是精美。
  每一只笼子里,都端坐着一个华服严妆的美人。
  刹那间,景昭牙关微微收紧,面具下的表情没有发生改变,袖底的手指却一寸寸随之弯曲,指节因用力过度甚至现出青白的颜色。
  今夜,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开始愤怒。
  满堂喧嚣中,唯有裴令之察觉到了景昭改变的情绪。
  裴令之乌浓的睫毛扬起,就像蝴蝶翻飞的翅膀,拧眉看着笼子里跪坐的四名美人,心想真是自寻死路。
  喧嚣声不绝于耳。
  人们开始兴奋。
  有人发问:“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但就凭这四张脸,再加上这几身官袍和馆阁服,担得起大轴?”
  是的。
  笼中跪坐的四名美人,三男一女,穿的是北方服饰,乍一看是朝廷的官袍与馆阁服,但仔细辨认,又有些怪异不同之处。
  景昭看出了那些不同。
  她是东宫太女,自然能一眼看出。
  所以她格外愤怒。
  她已经猜到笼中这四人是何身份、从何而来了。
  于是她越发愤怒。
  因为这是对朝廷的羞辱,也是对她的羞辱。
  正如拍卖慕容氏宗女,是对伪朝慕容氏的践踏与赏玩。
  拍卖桓氏皇族后人,是对桓氏皇族乃至齐朝尊严的践踏与赏玩。
  那么此刻大轴拍卖的这四人,就是在意图践踏她与大楚朝廷的尊严。
  宾客们一掷千金追逐的不是所谓慕容郡主、桓氏世子,而是在追逐那种凌驾于云端之上,能够肆意践踏皇族尊严的快感。
  凡事论迹不论心。
  这并不意味着这四人能够代表景昭、代表大楚朝廷。
  但这意味着消金坊乃至此间的宾客们,想要借这种方式来赏玩她、赏玩北方朝廷的脸面与尊严,并且将其踩到脚下。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人走到高台正中,微笑说道:“此言差矣,这不是官袍与馆阁服,而是内命妇服饰。”
  “这四名美人,非寻常佳丽可以相比,乃是某位贵人要献给东宫的礼物,如无意外,必然会被收下,成为东宫的枕边人。”
  席间,裴令之蹙起眉梢,心想宜城郡守门第虽高,却也没到那份上,凭什么认定东宫一定会收?要知道,臣僚献礼与尊者赐物不同,前者全看收礼者心情好坏,后者才是毫无疑问必须收下。
  难道这四人另有来历?还是消金坊想要自提身价,夸大其词?
  又或者说,献礼者另有其人,宜城郡守充其量只是其中一个经手者?
  裴令之收回目光,稍稍倾身,扯一扯景昭的袖摆。
  景昭转头看向裴令之,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声音平静道:“我没生气。”
  一声清脆裂响,淹没在此间天地的吵闹声中。
  .
  叮当。
  瓷盏敲击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厅中不知何时开始焚香,那是一种既甜蜜,又梦幻的香气,有些柔腻,有些清幽,有些冲淡,有些凛冽。
  没有人能准确辨别出它的味道。
  王悦站起身来,袍摆如云般铺展开,径直向外走去。
  来时持的请帖不是他的那张,因此只能坐在厅中。
  他很清楚,这条船上看似宾客无数,但在船主看来,真正有资格被称作宾客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如果他以真实身份持帖前来,庐江王氏或许不够,加上王悦这个名字,想来亦有资格列席其间。
  但他一向珍重自己的声誉。
  不要说消金坊始终隐没在暗中,幕后主人与他并无关系,就算是百花山庄,还有那些分出来的桃花杏花梨花之类的地方,他也从不踏足半步。
  事实上,无论是消金坊,还是那些以花命名的地方,固然有其存在的原因,王悦却从来都不赞同。
  想要通过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握住别人把柄,不是不行,不过必须注意分寸。
  如果所有人都被握住把柄,意味着所有人都同样干净。
  王悦没有兴趣拿着名帖坐到最高处,为此间主人留下一个可供利用的把柄。自然也没有兴趣继续留在场中,像滑稽而不自知的猴子般供人暗中欣赏。
  厅中的闹剧还在继续。
  作为今夜大轴,台上那四名美人的去向由场中宾客决定。
  高台两畔,是两口莲花般的浅池。
  向左边浅池中投入筹码,代表支持将这四名美人留在场中共同享用,作为今夜狂欢的一环;
  向右边浅池中投入筹码,代表支持将这四名美人摆上拍卖台,价高者独享。
  筹码可以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金钱、财物、抑或是宾客们来时携带的姬妾。
  王悦款步走出门外。
  萦绕在鼻尖的香气被风吹散。
  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眼前夜空如水,繁星漫天。
  一条大船,在江面上。
  江水东流,浩荡无边。
  与天地间的清风明月相比,这条船上的一切都显得分外粗粝。
  看似风雅,实则俗气。
  端详着浩浩荡荡东去的江水,王悦发觉船只始终在江心前行,夜色笼罩,甚至难以看到江岸的轮廓,也就更加无法辨认出岸边景物。
  拍卖会只是今夜狂欢的开端,想也知道,接下来必然还会有其他环节。
  像王悦这样中途离席的人算不上太多,也算不上太少。
  今夜,进入消金坊参与拍卖者,并非全都像厅中那些人一样无聊,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快乐便甘冒风险、挥金如土。
  事实上,这场拍卖会上最珍贵的东西,脱离了物品本身。
  一名守在门边的侍女迎上来,朝王悦盈盈一礼。
  王悦看了看她,微笑说道:“我想买些消息。”
  .
  夜风渐起,江上浪头变大,拍击着船舷,水声喧嚣,船身颠簸。
  船上各处悬满宫灯式样的灯笼,将整条船映亮,恍若白昼。
  站在光亮里,向光芒无法笼罩的江心夜色望去,漆黑一片,极易产生很多恐惧,就仿佛有无数只怪物潜伏在江水深处,无声伸展着爪牙。
  裴令之挥袖示意船上的侍从避开,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丝帕,替景昭擦干净指尖的血,巧妙避开了伤口,端详着迅速变红的帕子,无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