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70节
  夫人一词实际上特指有品级的命妇,在北方十二州,无品而擅用者,是为僭越。
  从理论上来说,自从齐朝覆灭之后,南方九州与北方朝廷的关系渐次疏远,南方世家所占据的官职大多属于南方,已经脱离了北方机枢,随着北方朝廷日益稳固,这对南方世家来说其实是极为不妙的信号。
  这也是此次南方世家踊跃争夺东宫正妃的原因之一,他们试图通过姻亲方式再度渗入北方机枢,恢复伪朝之前的历代荣光。
  事实上,不要看南方世家豪强的女眷似乎个个都能称一声夫人,其实认真来算,绝大部分属于僭越。
  只是南方脱离朝廷掌控已久,这点过错在诸多罪行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使是景昭,自五月入南方以来,也早就习惯了。
  .
  轰隆巨响。
  这不是天边滚动的雷鸣,也不是初春乍破的坚冰,而是坞堡正门开启的声音。
  火把蜿蜒亮起,绵延向坞堡深处,就像两条火龙盘踞在道路两旁。
  一队部曲从正门里奔跑出来,为首者将证明身份的过所与名帖一并交还到裴令之手中,恭恭敬敬道:“郎君请。”
  尽管景昭与裴令之并辔同行,这队部曲却本能将景昭当做了裴令之的随行女眷,或许认为她是裴令之的姊妹家眷,并没有多看,只示意她一同入内。
  这可能是因为只有裴令之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所以他们将景昭看作随行者。
  又或许是因为南方女眷规矩极重的缘故?
  景昭倒不至于和他们计较,有些新奇地扬了扬眉,和裴令之一起翻身下马,跟着领路的侍从向内走去。
  夜色里,坞堡厚重的城墙与大门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那些道路两侧的火把则像蜿蜒流下的腥红涎水,平白生出种诡谲可怖的阴冷感。
  暖风拂过耳畔,脚下的道路有些凹凸不平,令人走着走着便感觉极热又极烦躁。
  景昭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侍从不意她竟然会开口发问,道:“方才说过的,家主命奴婢请二位过去。”
  景昭道:“我知道,但是,正院不该是那个方向吗?”
  她抬手指向夜色里远处一个高大朦胧的轮廓。
  侍从甚至不用看,就知道景昭说的是哪里,微笑道:“那里原本是外院正院,现在改做了佛堂。”
  景昭说:“佛堂?”
  她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错愕。
  崇信佛道的人家再多,也没见过哪家将处理公务、迎宾待客的正院改做佛堂的。
  怎么,客人来了,先引进去磕三个头上三炷香吗?
  看来有这个疑问的客人不少,侍从不等他们发问,已经熟门熟路地解释:“这是老太爷在世时命人改的,老太爷四十岁那年生了一场病,求医问药终究难治,老太爷灰了心,便日日在佛前叩拜,想不到虔心感动佛祖,病竟然慢慢好了。从此之后,老太爷更加虔信佛祖,日日叩拜诵经,又得享十年寿命。家主掌事以后,极其孝顺,不愿改动老太爷生前的布置,便在东院处置诸事,依旧保留了这座佛堂。”
  侍从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进了佛堂东边一座阔朗的房舍。
  檐下侍从进去通报,很快便出来,请景昭二人进屋去说话。
  按照引路侍从的说法,这里才是卢家实际意义上的外院正厅,进得门来,果然见十分宽敞、布置舒朗大气,墙边挂着几幅名家山水,墙角立着一盏描金镶玉的灯。
  卢家主走了出来。
  他年纪不是很轻,约莫将近四十,面容清秀温文,是个标准的斯文书生模样。
  景昭和裴令之早商议过,此刻裴令之上前见礼:“丹阳顾照霜,与世妹拜见治中大人。”
  治中是官名,全称为治中从事,本是州官职位,职权不低。但自从晋朝以来,其职权被别驾、主簿共同侵夺,变得有虚名而无实职,只能用来增光添彩,到了齐朝末年,已经是南方高门子弟常用的虚衔了。
  往南方世家里抓一把,九州之地,恐怕能抓出来几百个有名而无实的‘治中从事’。
  出乎意料,卢家主竟然没什么架子。
  他很和气地轻咳道:“顾郎君不必多礼,坐。”眼神朝裴令之身侧一转,看见景昭在原地不言不动装鹌鹑,倒也不生气,只说:“还有这位顾女郎,也一并坐吧。”
  裴令之那个世妹的‘世’字说的偏轻,卢家主大概是没有听清,将景昭当成顾家女了。
  二人谁都没有想着解释,从善如流地坐下。
  卢家主颇感兴趣地对着裴令之道:“你是丹阳顾家子,莫非是顾晋龄顾大家的子侄?”
  裴令之还未坐稳,又起身朝虚空一礼:“正是家祖。”
  卢家主双目泛起笑意,道:“原来是顾大家的亲孙儿,无怪乎有此等风仪。说起来,当年顾大家在丹阳为官,我的亲叔父还曾经做过顾大家的主簿,这样算下来,还真有些缘分。”
  裴令之作惊喜道:“晚辈与大人竟有如此缘分。”
  卢家主笑着哎了一声,摆摆手道:“你可称我一声世叔。”
  裴令之改口道:“是,拜见世叔。”
  这些寒暄固然是必要的礼节,但景昭听着却只觉得头疼。她一整日纵马疾行,在烈日下暴晒、在晚风中狂奔,沐浴着灰尘一路前进,实在不想将本该沐浴洗澡、上床睡觉的大好时间用在说这些客套话上。
  好在裴令之也不太想继续浪费时间。
  裴令之赔礼道:“晚辈夜深前来,实在无礼,只是心焦如焚,不得不冒昧登门,还请世叔勿要见怪。”
  卢家主道:“小事,请说。”
  裴令之便道:“实不相瞒,晚辈与……”
  话没出口,他先卡了一下。
  当日钟无忧与卢妍私奔,无疑是卢家极大的心头之恨,现在提起钟无忧绝不会让卢家主高兴,不把他们打出去就不错了。
  但难道要说卢妍吗?裴令之是在卢妍夫妇私奔后才与他们结识的,此前卢家怕是根本没有听说卢妍有顾照霜这个朋友。
  况且卢家家风严苛,裴令之若自称是卢妍的朋友,说不定会引得他们多心。
  就在这时,景昭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径直接过了话头:“世叔,我和卢妍娘子是朋友,路过临澄想来拜访她,敢问卢娘子是归家了吗?”
  她往日声音清润平缓,今晚说起话来,一开口便使得裴令之怔住,语调娇柔清脆中又带了点天真的跳脱,活生生便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
  景昭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卢家主的面色便微微沉了下去。
  卢家主道:“世侄女,你这是找错地方了,你怕是不晓,卢妍早已离家别居,与卢家没了关系,你若要寻她,只能另往他处。”
  景昭掩口,啊了一声,惊讶道:“我知道卢娘子平日不住在这里,可是,可是我们日前路过积野小楼的时候,兄长陪我登门拜访卢娘子,却见家中无人,等来等去不见人影,才以为卢娘子归家小住,一路赶过来的!原来,原来卢娘子竟不是回家了吗?”
  此刻她语调娇柔中带了些不安,便是铁石心肠的长辈也不能对着这么一个年轻柔弱的小姑娘说出重话,更何况卢家主本就不是十分刚硬的脾气。
  于是他和缓了声气,便道:“卢妍与卢家已经再无关系,世侄女问到这里,实在是问错了人。她并没有归家,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道:“如今已经入夜,你们就在这里歇下吧。明日让人带你们逛逛园子,和卢家的子弟姑娘说说话,也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
  听他这话中的意思,分明是丝毫不关心卢妍这个人,也没有半点继续谈下去的兴致。
  裴令之想要张口,又硬生生忍住。
  他自认还有几分揣摩人心的本领,只看卢家主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除了惹恼卢家主没有任何用处。
  景昭柔柔怯怯地道:“可是,可是……”
  她与裴令之并排而坐,坐的极近,一部分宽大的衣袖交叠。就在这时,景昭话音未落之际,裴令之忽然感觉小臂一痛。
  是景昭隔着衣袖,重重戳了他一下。
  裴令之一怔,旋即会意,立即轻声制止:“曦和!不要说了!”
  景昭一侧脸,头垂下去,袖子也耷拉下去,不说话了。
  尽管她戴着帷帽,但那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十分灵动,厅内上至卢家主,下至厅中侍从,几乎都立刻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女郎的委屈。
  裴令之转头,朝着上首卢家主一礼:“舍妹无状,请世叔见谅。”
  卢家主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温文模样,含笑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知者不怪,我看你们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了,先去歇着。”
  二人被安排进卢家的一处客院中。
  原本按照待客的礼仪,男女有别,景昭和裴令之该被安排在不同的客院。但他们一个护卫也没带,这里人生地不熟,就连景昭也不敢托大——卢氏坞堡与寻常宅院不同,即使暗中护卫的内卫也未必能跟过来。
  这种时候,天真莽撞就比察言观色有用的多。
  景昭伸手揪住裴令之的衣袖,作不安状,送他们过来的卢家侍从一看,心想兄妹之间倒也无妨,没有非要将这兄妹二人拆开安置,便将他们送进了同一个客院。
  景昭占据东边,裴令之占据西边。
  卢家客院中自有侍从侍女,甚至还有专门养来待客的美姬。裴令之遣退侍从,沐浴到一半,忽而听到门外传来响动,女子的莺声燕语传来,当即面色骤变,清叱道:“退下!”
  他的五官以妆容刻意修饰过,依旧容光过人。倘若让人看见本来面目,有着这样一张脸的年轻人不可能寂寂无名,丹阳顾照霜的身份立刻就要被拆穿。
  南方世家子弟喜爱敷粉描妆者不在少数,裴令之匆匆沐浴更衣,来到妆台前一看,只见客院中的妆粉还算齐全,但此刻已经入夜,裴令之无心再修饰面容,随手取出面纱带上。
  他来到门口,只见门前倒映出一道影子。
  影子身形窈窕,像是个女子。
  裴令之眉头蹙起,推开房门,只见景昭正披着半湿的长发站在檐下,忙着和蚊虫搏斗。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是你。”
  景昭眨眨眼:“怎么,以为是谁?”
  裴令之简单说了一下方才的事,岂料景昭一听,皱眉说道:“我那边怎么没有?”
  “……”
  裴令之说:“给你送两个美姬过去?”
  景昭顾盼四周,见近处没有侍从,踏进房门,自然地道:“送郎君啊。”
  “……”
  景昭察觉到裴令之复杂的目光,说:“你们这边风气就是保守,我在家里那边的时候,去旁人家中做客,夜晚时常有年轻郎君在房门外徘徊,被我拒绝,大多还要一步三回头哀婉离去,十分缠绵多情。”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裴令之缓缓道,“南边确实没有给女郎送男人的风俗,就算送,也是送给郎君而非女郎的。”
  景昭顿时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裴令之道:“又不是我。”
  二人互相调侃,谁都没占到便宜,于是转移话题,开始说正事。
  “他没有必要和我们说谎。”裴令之轻声说,“他既是家主、又是同母长兄。在这里,宗族中的尊长发话,几可凌驾律法之上,要责罚处置、甚至打杀阿卢都可以,我们既是后生晚辈,又是外人,全然没有插手别家家事的反对权。”
  景昭表示赞同。
  卢家主没有骗他们的必要性,方才听卢家主谈起这个幼妹,也的确是冷淡至极,毫无半分挂念。